劉榮想過這事兒不太好搞,至少竇老太後這一關沒這麼好過。
但老太後接下來的反應,依舊比劉榮先前最悲觀的預估,都還要更糟糕一些。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還需要我這瞎眼老婆子,再一點一點教給皇帝嗎?”
隻此一句,劉榮便立刻意識的事態的嚴重性,神色也頓時嚴肅了起來。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最早出自《左傳·僖公十四年》,原義大致是說背信棄義、舍本逐末的君主,會讓整個國家被世界所拋棄。
但劉榮很清楚,竇老太後說這句話想要表達的意思,就是後世絕大多數人所理解的:根兒都沒了,樹,又如何立得住?
又如何活得下去……
“皇帝想要做什麼,我明白。”
“但皇帝是否忘記了?”
“——太宗孝文皇帝,終歸是太祖高皇帝,以及呂太後的庶子。”
“即便生母另有其人,太宗孝文皇帝,也終會要喚呂太後一聲:嫡母。”
“皇帝,不是沒有“嫡母”的人。”
“而太宗皇帝的嫡母,可不像是皇帝的“嫡母”那般,能被我漢家的皇帝三言兩語之間,就能輕易廢黜的……”
又是一番直言不諱的警戒,當即惹得劉榮麵色又僵硬了三分。甚至就連一旁的栗太後,望向劉榮的目光也隱隱帶上些許擔憂。
這幾年的太後生涯,也總歸是讓栗太後學到了點東西。
雖然還是不大能理解為什麼,但栗太後至少也已經搞清楚:故孝景薄皇後,如今的薄太妃,對兒子劉榮到底意味著什麼。
都不用說旁的,就一點。
——劉榮來長樂宮,拜會竇老太後和栗太後,遵循的是太祖劉邦五日一朝太上皇的先例,即每五日前來拜會一次,同兩位太後說說話。
除此之外,便隻有像今日這般,被竇老太後強行召來責問時,劉榮才會出現在長信殿。
而桂宮的薄太妃那裡,劉榮除了每五日一次的照常拜會外,還要每個月至少一次的額外拜會。
栗太後很清楚自己的兒子,是一個從不“無的放矢”的人。
尤其是在坐上皇位之後,皇帝兒子的一舉一動,幾乎都有著相當硬挺的必要性。
再加上從家人——從母族外戚口中聞知的情況,栗太後才終於明白:皇帝兒子往桂宮走的那麼勤,甚至是比走長樂宮都更勤一些,究其原因,便不在乎那句:現薄太妃,乃當今劉榮嫡母。
雖然早在孝景皇帝之時,薄太妃就被廢黜皇後之位,但這並不意味著皇庶子劉榮,就可以真的不將其當嫡母看待。
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當今劉榮對待桂宮、對待薄太妃的態度。
所以哪怕是裝,劉榮也必須裝出一副至純至孝的樣子,來給天下人看、來直言不諱的告訴天下人:朕雖庶出,但朕絕不會因此而顛覆綱常人倫。
嫡庶之彆、尊卑之序,絕不會因朕是庶出,而出現一絲一毫的變化。
嫡長子繼承製,嫡母當家作主,仍舊是當今漢室的主旋律!
最開始知道這些——知道皇帝兒子或真或假間,將那薄太妃看的比自己還重,栗太後固然也曾有些許不舒服。
畢竟~
咳咳,畢竟是栗太後嘛……
但後來,劉榮用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便成功說服了自己的母親。
——劉榮做了皇帝,所以才需要在天下人麵前做作樣子,把薄太妃當自己的嫡母來對待;
但先帝老爺子十餘子,即便除去栗太後所生的哥兒仨,也還是有十來個人。
這兄弟幾個,可不需要在天下人麵前做樣子,也不需要對薄太妃恭謹有加。
而他們的嫡母,恰恰是如今的栗太後,將來史書之上的:孝景栗皇後。
於是,栗太後的態度當即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從原先滿腹牢騷,對嫡庶之彆頗有微詞,當即轉變為對自己“先帝諸子嫡母”之身份的沾沾自喜。
後來諸王來朝,也讓栗太後切實體驗了一把嫡母太後的待遇,並明白了嫡母二字,在如今漢家究竟意味著什麼。
所以栗太後很清楚:對於皇帝兒子而言,哪怕是先帝廢皇後,也同樣是需要恭敬有加、厚待奉養的嫡母。
廢後尚且如此;
孝景薄皇後尚且如此;
更何況是不曾被廢,且“有大功於社稷”的高呂太後呢?
劉榮對待早就被廢皇位的薄太妃,尚且要如此這般;
更何況是作為開國皇帝正妻、太宗皇帝嫡母,當今劉榮曾祖母的高呂太後呢……
“近些年,皇帝的路,走的太順了。”
漫長的沉默間,在劉榮略顯凝重、栗太後滿是擔憂的目光注視下,竇老太後終是深吸一口氣;
雖雙目幾近徹底失命,但即便是那昏暗無光、渙散無焦的雙眸,也好似恨不能把劉榮的靈魂看穿、看透。
待劉榮欲言又止的抬起頭,便見老太後輕輕捶打著雙腿,嘴上不忘繼續說道:“太祖高皇帝放浪一生,終得以在四十七歲的年紀做了漢王,五十二歲立漢國祚。”
“孝惠皇帝為儲八載,又未冠而即立,又做了五年的“諾諾”天子。”
“太宗孝文皇帝,五歲封王,六歲喪父就藩,在代國吃了足足十五年的苦,方,僥幸得立,為漢縣官。”
“便是先孝景皇帝,也是自八歲獲得敕封,而後做了足足二十三年的太子儲君;”
“終得一朝位即九五,不過六歲,便宮車晏駕……”
每說出一句,竇來太後的語調便會沉重一份。
到最後,說到自己的皇帝兒子時,老太後那雙渾濁無光的雙眸,也隨即湧上層層水霧。
不知過了多久,老太後才顫著音吸一口氣,望向劉榮的目光,卻也徹底歸於死一般的平靜。
“皇帝,太順了。”
“獲立為儲,太子監國,即立掌權,與戰匈奴……”
“——皇帝走的太順,以至於都忘記了失敗的滋味;”
“忘記了失敗,對皇帝而言意味著什麼,又需要付出多麼慘痛的代價……”
說到此處,竇老太後明顯想要列舉幾個鮮明案例。
但最終,考慮到那幾個案例都太過血腥,老太後隻得作罷。
卻也隨即將話鋒一轉:“凡帝王者,多有相忍為國,而念頭不得通達。”
“為祖宗基業,為宗廟、社稷,皇帝所遭受的委屈,向來是世人所無法想象的。”
“但這些委屈,恰恰又能證明皇帝的擔當。”
“願意為宗廟、社稷受委屈,才是一個帝王真正應該學會的事。”
“乃至於這種委屈受得越多,這個皇帝,才越成功……”
嘴上說著,老太後手上也終於有了動作——拉過栗太後的手,示意其為自己捶捶腿;
待栗太後愣了好一會兒,才如夢方醒般忙活起來,老太後才繼續開口道:“世人皆說,太祖高皇帝自幼紈絝,一生碌碌無為,終得以開國家、建社稷,不過是氣運使然,僥幸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