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笑了一聲。
放在平時,這一聲大約也沒人在意;可這時眾人都在壓抑中沉默,這一聲就變得格外明顯,尤其是在這種誰也笑不出來的情況下。
眾人齊齊回頭看向她。
那賬房先生蔡源與右邊坐的那壯漢,更是同時皺起眉頭。
這些天來,周滿都在。大家都知道她乃是郎君同窗好友,又兼親眼見她當街斬殺金燈閣諸多修士,見她皆是懷著幾分敬重,不敢慢待。隻是她寡言少語,一般隻在旁邊看著眾人忙碌,眾人即便心裡想,也不好同她搭話。
蔡源這時略一思索,竟起身請教“周姑娘發笑,可是想到了什麼破局之法?若有,可否指點一二?”
周滿微微一怔“我隻是想起一些舊事。不過……”
她想了想,一念忽然冒出“蔡先生剛才說,生老病死,是這世間最賺的生意。那為人改變天命呢?”
蔡源一愣“改變天命?”
他顯然沒明白,但一直坐在長桌儘頭看著手中泥塊的金不換,卻忽然抬起頭來,將目光投向周滿!
周滿隻在自己指間清光戒上一抹,便取出了一隻扁平的玉匣,放到桌上“諸位商討的是破局之法,缺的是能與大醫館、大丹堂一爭高下的珍貴丹方。我這兒正有一匣丹藥,不知可否找人研究研究,拆出丹方?或恐派得上用場。”
她隨手將玉匣打開,露出其中八枚玉色的丹丸,頓時丹香四溢。
眾人聞見,精神幾乎齊齊一震。
蔡源一看,更是不太敢相信“丹皮若玉,香如春草,這,這難道是——”
然而尚不等他將這丹藥的名字道出,那頭的金不換已經驟然起身,麵容微冷,竟是直接走向周滿,握住她胳膊,將她整個人往外麵拉“你跟我出來。”
眾人全都錯愕,心中生出幾分不安。
周滿自己也沒想到,先是皺了眉頭,但隨後一看金不換那冷凝的眉峰一眼,想到什麼,便沒再推拒,隻隨他一道走到外麵。
站在二樓欄杆前,放眼便能看見前麵的泥盤街。
雖則被那婦人責斥不稀罕他的“臭錢”,可金不換自知泥盤街的禍患由自己而起,仍是點算了賬目,給街上受災之人都發了錢。
此時街上已有不少人在重修屋舍。
遠遠還能看見泥菩薩帶著小藥童孔最攜了醫箱出診的身影。
周滿先開口道“此事也是因我而起,我幫你是理所應當;這這一匣春雨丹乃是王氏白送,於我更無大用,原本就打算給你和泥菩薩吃了試試。今日若能派上彆的用場,自然更好不過,你不必有什麼歉疚負擔。”
誰料金不換竟道“周滿,我不是怕欠你。”
他向來是張揚的、恣睢的,然而連日來的壞消息,已如陰霾壓在他身,顯得沉悶而冷肅。
周滿忽然意識到,他叫她出來的原因,或許並非如自己所想。
金不換輕聲道“我隻是怕連累更多的人。”
要自己開丹堂賣藥,絕非一件簡單的事,尤其是當他們要賣的丹藥叫“春雨丹”的時候——
這種價值連城的丹藥,有提升根骨、增強天賦之用,向來為世家嚴格把持,隻在豪族之中流動,絕少往下發放。畢竟若已高居明堂,鞏固自身還來不及,怎會輕易將改命的機會施舍給下麵的人?
彆說他們拿這八枚丹藥倒拆丹方能不能成,即便是成了,哪怕能仿出三分藥效,傳出去都是禍事一樁!
“春雨丹固然有價無市,這六州一國多的是人揮舞著大把靈石求遍了人脈也買不到,我們若能仿製必定能一舉翻身,可這些世家,怎會容許?這件事,隻怕比我們殺了陳寺,更令他們難以忍受。”金不換太知道那些人的忌諱了,“屆時我們要對抗的,就不是一個宋氏、一個陳仲平那麼簡單了。”
世家利益被觸犯時是什麼嘴臉,誰能比周滿更清楚呢?隻是或恐正因有前世的仇怨在,今生她更加不願忍耐。
她看向金不換“可你要知道,陳仲平這個瘋子不擇手段,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經此一役,誰都知道泥盤街是你軟肋。即便你不反抗,他也有一萬種牽連無辜的法子,慢慢逼迫你就範。你要等死嗎?”
金不換垂在身側的手指終於慢慢攥緊。
隻是,他到底難以下這個狠心“可我是在這裡長大的……”
不過是往昔泥坑裡的一名棄嬰,被街上一個無人問津的老乞丐救了起來。那時他氣若遊絲,老乞丐發現,便趕緊抱了,大半夜挨家挨戶去敲門討吃的。
可年幼的嬰孩吃不了飯,能幫上忙的不多。
最後是屠戶家的鄭娘子生了惻隱,想起家裡養的母羊剛生過小羊,幾番猶豫,才瞞著自己生性暴躁的丈夫,去擠了一碗羊奶,幫忙喂了,將人救活。
後來,他就這麼有驚無險地長大了,成了跟在老叫花子後麵的小叫花子,連名字都是從叫花子們唱的蓮花落裡取出來的,是老叫花子喜歡的《勸人方》裡的一句。
“忍一時,風浪靜;退一步,處處寬。浪子回頭金不換,有錢難買一生安……”
金不換的聲音,仿佛浮在水麵一般,飄忽不定。
隻可惜,有錢尚難買一生安,沒錢的叫花子又怎麼可能好過?
在他剛開始記事的那一年冬天,突來的大雪壓垮了他們棲身的窩棚,老乞丐身體孱弱,一場風寒便要了他的性命,撒手人寰。
他無枝可依,無處可去。
大半夜裡,饑寒交迫,隻好瑟縮在沿街米鋪的屋簷下,聽著裡麵的年輕的瘦老板和妻子吵架摔了碗,大聲嚷嚷著“走就走,老子以後不回來了。”接著竟把門一拉,結果一低頭就看見了外麵的金不換。
瘦老板當即就道了一聲“晦氣!”
然後直接把門關上。
金不換也不知道他怎麼一下就不離家出走了,隻是想,瘦老板脾氣不好,老叫花子從不去他那兒要飯,自己雖然餓,但還能忍忍。再說,大晚上去哪家要飯,都是會挨罵的。
可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
那瘦老板扔出來一碗白米飯,隔著門縫一臉嫌惡地看著他,隻給他指斜對麵那已經收了的餛飩攤“小叫花子趕緊滾,去那邊!這大晚上,彆一不小心死我門口!”
“那時候,我捧著那碗飯,不知所措。等他把門關上了,過了好久,才想起道謝,然後跑去對麵。”說到這裡時,金不換的聲音,竟帶了幾分滯重,兩眼微微潤濕地望著周滿,“那是餛飩攤,棚下麵就是火灶。賣餛飩的老板戌時收攤,可燒過火的灶膛卻能熱很久。那裡比彆的地方暖和。周滿,他是怕我凍死……”
他慢慢道“我是小叫花子,可我幾乎沒有真正討過飯,都是彆人給我的。我是憑著這裡一人一點的惻隱之心,才活了下來。他們是普通人,甚至未必個個都是好人。可我不能舍棄他們,也無法用他們去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