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參將艾穆站在文安驛驛城上,滿是老繭的手撫過年久失修的城垛。
十年前,他以家丁身份跟隨父親,在定邊營中學習軍務。
那時他曾住過文安驛。
他記得這裡山道口尤其繁華,十裡八鄉的百姓聚集開起市集,街道上房屋鱗次櫛比,都修成平頂的窯洞模樣,下雨能聚水、不下雨種糧。
鞋靴鋪子和客店中間夾著家典衣鋪,人們喜新不愛舊,年前做了新衣裳,穿到年尾典掉用錢換新的。
有軍戶餘丁每日表演相撲賺賞錢,挑雞賣果的小販圍在一旁,還有個發巾蓋不住禿頂的畫師坐在文安驛河邊上畫美人,一張美人圖要換一斤牛肉。
綠植攀上牆磚,修在山頂的驛城鬱鬱蔥蔥,城裡有座魁星樓,他還去拜過。
現在想來著實好笑,米脂艾家他們這支,三代出將,恐怕用不著魁星保佑。
文安驛的寬闊景象、繁華模樣,還都曆曆在目。
十年彈指一揮間,老父親積勞成疾卒於定邊營官署之中,他也繼承遺誌以參將之職為大明戍邊。
一切昨日記憶,仿佛都成幻象。
鋪棚不見蹤影,城西村莊屋宅沒了梁柱,坍塌破敗。
覆在城上的爬山虎不知旱死還是被吃掉,也都乾乾淨淨,老城磚帶著土的顏色,不遠處的文安驛河,也即將乾涸。
文安驛沒人了。
但沒人的不止文安驛。
身後傳來鎧甲碰撞聲打斷艾穆的沉思,回過頭,是披棉甲抱鐵盔的青年按劍而來。
青年上前單膝跪倒道“將軍,那俘虜說,去年曹操揮手間就能召集數千人,今年走遍各處隻募到千餘流民,管中窺豹,延安府賊勢已衰。”
青年叫艾懷光,是艾穆的長子。
除了艾懷光,艾穆還有懷襄、懷英、懷乾、懷元四個兒子,都像他年輕時一樣在軍中效力。
“懷光起來吧。”
艾穆輕輕應了一聲,讓兒子起身,這才道“總督要招撫群賊,那個俘虜是曹操的舅舅,能去勸降麼?”
“能是能,可父……將軍,卑職擔心他隻是嘴上應下,若叫他走了,見著曹操準是又隨同流亡。”
“那就讓他流。”
艾穆說得斬釘截鐵“總督招撫定計沒錯,延川延長,都是戶不過千餘、口不過兩萬之小縣,如此小縣有百人做賊,知縣就該被拉去殺頭,如今何止千人從賊?”
他揮手讓兒子看向視野之內的荒山禿嶺“懷光,這條河因文安驛得名,河流兩岸是群山之中少有富裕地方,如今都沒有人了。”
“還不是賊鬨得,米脂的後生,孩兒習武時雇的艾師傅,他娃去年進山落草,我聽人說,以前給念槐叔家當長工攔羊那個姓李的,今年還不起錢把典史殺了。”
艾穆搖搖頭“你看這天時,他怎麼可能還得起。”
艾懷光看看外麵的山,又看看父親,小聲嘀咕道“就那點錢,念槐叔為啥非讓他還呢?明知是還不上,為啥還要把錢借他?”
“能咋辦?”
艾穆反問一句,換來兒子長久沉默,他道“你不借,他去年就走投無路去從賊,從賊還恨上你,第一個來找你麻煩。”
“天行大旱,你借了他還不上,你不要誰都來找你借,不借誰都要從賊來找你麻煩,隻能挑一個,擱在縣衙大辦,讓所有人看著不敢來借。”
艾穆搖搖頭,麵上表情說不清是喜是悲“挑了個命硬了。”
他心說米脂一千六百戶,姓艾的就四百多戶,幾千人同宗的都幫不完。
該幫的能幫的早幫了。
不該不欠的也幫過了。
隻是世道如此,老天爺下了旨,剩下就看誰命硬。
心裡想著這些,艾穆便想起躺在山穀裡的那些賊人屍首。
他說“派去割首級的那個隊伍?”
“前哨左司第六隊,管隊叫馬茂官。”艾懷光道“關中兵久未不曆戰陣,割首,想來不如定邊營利索。”
突然,艾穆的餘光看見東邊官道跑回數騎,都是塘兵裝扮,似乎有人背上插著箭矢。
山間高地三支火箭尖嘯而飛。
這是哨兵看見大隊敵軍的征兆。
被派去河邊打水的軍士,先提著水桶掛著披膊往回跑,隨後跑過一段,不知看見山那邊什麼,乾脆連水桶都丟了。
他眯起眼睛,皺眉對長子道“懷光,去烽火台示警,派塘騎出驛城,通知火燒溝和對岸梁家河宿營的前哨後哨……”
東邊官道,傳來騾馬嘶鳴之音。
一名哨騎剛跑進艾穆的視野範圍,先是背後中了一箭,那箭打得極快極深,看模樣是戰弓所發。
緊跟著竄出數騎追逐,甲具俱是邊軍模樣,馳高頭大馬,有持弓攢射者,亦有揚骨朵金瓜追逐者,還有肋挾騎矛奔馳者。
驛城內的軍士正忙著掛甲上弦,各級軍官在驛城裡呼喝不止,驛城西麵山上,烽火台也燃起濃重黑煙。
那哨騎持弓回身瞄準,幾個追逐他的賊騎卻都搶在他的右後方,勉強一箭出去,沒能射中,反倒是旁邊一名賊騎在數步之外一箭打掉他的頭盔。
發巾也被頭盔掛得崩開,一時間披頭散發模樣狼狽。
有打水的軍士見數名賊兵正追至此處,眼看不能脫身、又無甲胄護身,隻好拔刀迎戰。
可才剛拔出刀來,挾矛賊兵便放緩馬速朝他襲去,被一矛在胸口捅個對穿,直攥著矛頭被戰馬推著向後退出好幾步。
到這時戰馬也停了,那賊子馬兵抽出矛頭,在馬背上雙手攥著又刺了幾矛,這才把兵器戳在地上,躍下去解了士兵的披膊掛在身上,得意洋洋的再度上馬。
而那哨騎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去,沒了頭盔又身中一箭,臨近奔至驛城之下,被一手持金瓜的賊兵攆上,一錘砸在後腦跌下馬去。
不過這哨騎一死,驛城東南角樓上的銃兵再無顧慮,一排銃打下來便打傷一名賊兵、一匹戰馬,將他們驚得趕忙退去。
但還有數騎奔向驛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