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賊!
劉承宗從來沒有在水師衙門看過元帥府造船的預算。
畢竟把周同知往這一扔,短短兩年,偌大的青海湖上就什麼船都有了,從來不會耽誤元帥府的軍事活動。
這次到水師衙門仔細看了看,說實話,造船不是件簡單的事。
水師衙門的船塢裡,有艘龍駒島的運馬船快造好了,據周日強所說,這艘運馬船的原型是山東巡邏海防的哨船。
船長六丈七尺、寬一丈八尺、深六尺,船板厚兩寸五分,備有戰棚和一艘小腳艇,用於在江河短途快速巡行。
這條船用來在水師衙門和龍駒島之間運送戰馬,要考慮船內貨運空間,因此在設計上沒有使用輪船結構,兩桅四櫓,不考慮搭載軍火戰鬥,倒是在船尾放了捕魚的器械。
就這麼一艘很簡單的貨船,用了大杉木幾十根,單單鐵釘就準備了兩千七百八十斤,草根一千三百斤,石灰七千斤。
絕大多數材料加工,都不在水師衙門,比較粗糙的船板加工,被外包給了海北縣的蒙古木匠……其實他們主業是伐木工。
而一些需要精細加工的材料,則由俱爾灣百工局來加工,隻有一些不易運送的大件,需要軍器局派遣幾名匠人、攜學徒到水師衙門來製造。
如此一來,水師衙門負責的隻有造船的設計和組裝,需要用一千五百個工,工價為白銀四十五兩。
若這是朝廷造船,這條船的造價就是四十五兩。
因為造船的所有材料都在征稅範圍內,成本僅僅是匠戶的工食銀。
而元帥府造船,就比較像大明的私人商賈或海寇造船,材料要麼發動人力去采伐加工、要麼就到新城甚至河湟采購,按市價計算,材料是白銀三百六十兩。
整艘船,合工料銀四百零五兩,五百個船匠加八九個兵工廠匠人忙活一個月,能下水十條。
兵工廠匠人借調到這邊,主要負責打造船錨。
就比如這艘船,它有五條船錨,最大的叫看家錨,五百斤重,而且不能鑄造,必須鍛造,錨體和四爪需要分開鍛造,再以鍛焊工藝攏合,隻能由軍匠到水師衙門製造。
實際上巴圖爾琿台吉已經被軍器局工匠鍛焊船錨迷住了,給衛拉特上貢的鐵匠韃靼能打造出最好的刀矛箭簇,也能金屬抽絲做成箭矢難穿的鎖子甲……但他們打不出這種大玩意。
或許鐵匠韃靼能打出鐵錨杆和鐵錨爪?
巴圖爾琿台吉不知道,他從沒見過鐵匠韃靼敲出這麼大個兒的東西,更何況,怎麼把這兩個二三百斤重的大鐵塊子粘上啊?
元帥府的鐵匠在鍛爐上修出二層高的木腳手架,八個學徒拽著鐵鏈把沉重的鐵錨爪吊起來,四個學徒在下麵用重錘連續敲擊,鐵匠師傅把篩細的黃泥均勻灑在斷口,學徒在旁邊拉著鼓風機,黃泥每灑一把,火就旺上一分。
把琿台吉看得如癡如醉,滿麵疑惑“為啥用泥,能把鐵粘住?”
戴道子也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說,隻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劉承宗。
劉承宗笑道“讓你來看船,居然看上打鐵了,那不是黃泥,叫陳壁灰。”
其實就是老宅子牆角刮下來的土,因為鍛焊不像鑄造,鑄造生鐵的高爐經過密封反射,爐內溫度較高;鍛造的熱源就隻是爐火,鍛焊小件器物還可以在爐火裡燒紅,用白銅末粘合。
但是像鐵錨這種大件,沒辦法在火裡燒到全紅,爐火透氣也難以讓火力保持在合適溫度,因此要在局部燒氧增溫。
老宅子牆角返潮,刮下來的土裡含硝,陳壁灰在這個過程中起到的作用就是氧化劑,在斷麵局部持續增溫,把鐵燒軟,強行貼合。
劉獅子並不希望巴圖爾琿台吉變成鐵匠大師,讓戴道子把被熱得滿頭大汗的琿台吉從鍛爐旁拉走,到岸邊指著船塢裡的運馬船道“你看這船,怎麼樣?”
巴圖爾琿台吉看了又看,對戴道子接連搖頭“不好不好,這船不行。”
劉承宗挺詫異“怎麼不行,你是覺得這船打不過那蜈蚣船?”
隨後琿台吉嘟嘟囔囔說出一大堆話,戴道子皺著眉頭滿臉疑惑,半晌才哭笑不得的對劉承宗道“帥爺,他說這船不壞,壞在太大了……他們造不出這麼大的牛車,拉不走。”
劉獅子張張嘴,想說點什麼,又覺得博大精深的漢語在此時是那麼地蒼白無力,頓了頓,他才深吸口氣道“它在船裡算小的,用了木材三百料,差不多有十萬斤,你確定想把它拖回去?”
旱地行舟不是新鮮事,在壺口瀑布,過去商貿正常往來時,都要在瀑布上遊卸貨空船,拉到地上繞過瀑布,再空船下水裝貨行船。
但那才多遠的路?
更何況青海湖四麵環山,把船拉出去無異於癡人說夢。
琿台吉臉上也寫滿了無奈“那咋辦,總不能拆了吧?多可惜。”
劉承宗笑了笑,看著熱火朝天的船塢,讓人搬來幾張交椅,同巴圖爾琿台吉坐在湖邊,問道“如果我們貿易,我能為衛拉特戰船、火槍、火炮,還有各種精細昂貴的器物,衛拉特能為我什麼?”
巴圖爾琿台吉說不準,他說“如果在這裡貿易,衛拉特能帶來的東西並不多,如果大帥能想辦法在肅州接收貨物,衛拉特能給大帥帶來很多東西。”
他解釋道“從天山到肅州,過了哈密有四天路程沒水喝,不好走;但從哈密到烏蘭山,除了揣旦,有整整八天沒水喝,八天沒飯吃。”
這確實是個問題,即使元帥府把牧地鋪到揣旦和格爾木,當地作為貿易路線的條件,依然比不上甘肅。
不過甘肅問題已經在元帥府的考慮範圍內了,劉承宗便沒有那麼介意,隻是問道“如果在揣旦,衛拉特能什麼;在肅州,衛拉特又能什麼?”
“那就不用在揣旦了,我們能直接把東西送到海上。”
巴圖爾琿台吉道“波斯的織錦緞和絲綢、各式皮革,布哈拉的羊皮狐皮、寶石、靛藍,至於衛拉特,路途遙遠活物難以運送……”
他想了想,補充道“每年兩到五萬張沙狐皮和黃狐皮、五萬張銀鼠皮、兩到四萬張羊皮、三千張掃雪皮、一千張狼皮、八百張貂皮、五百張猞猁孫皮、三百張豹皮、一百張白兔皮。”
說罷,他抬頭看了一眼劉承宗,察覺到這些巨額毛皮似乎在元帥府的商品貨物裡沒有太大的競爭力,又再度道“如果大帥能在肅州接收貨物,我就能讓商賈把活物運過來。”
其實每年十幾萬張毛皮,對元帥府來說還是有一定競爭力的,單就羊皮,算上大羊、山羊和羊羔皮,俱爾灣每年的總貿易量在十五萬張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