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和睦相處已經不足以讓所有人都活下去了。
劉承宗就覺得這老天爺是真狠,先是大旱,旱得人活不成,勉強逃生的人們依水而居,開墾那些過去看不上的河灘地,努力興修水利,勉強活命。
一場大蝗災,妥了,全都白給。
劉承宗到廳門外,武攀龍也不敢自己在廳裡坐著,隻好跟著一起到外麵來,就聽劉承宗問道“我們的信使,還在平涼?”
“應該還在,四處蝗災,也走不動。”
“在平涼最好了,我要寫封信,送到延安府。”
劉承宗想給任權兒寫封信,問問延安府這場仗究竟是什麼情況,卻沒想到武攀龍搖頭道“大帥,恐怕送不過去,山西的岢嵐州,鬨瘟疫了。”
聽到這個消息,劉承宗並沒有多驚訝。
或者說現在任何消息都很難令他感到驚訝了,無非是壞消息真他媽的多。
“什麼瘟?”
“卑職並不知曉。”武攀龍搖搖頭道“隻知道今年山西大旱超過往年,又趕上兵災,公文裡說岢嵐州百姓渡黃河進陝北,讓沿途官軍堵住百姓,才提到山西鬨疫。”
武攀龍對一場發生在遠方的瘟疫並沒有太多警惕,劉承宗的神態卻格外嚴峻,也不知是心中擔憂還是入秋的寒涼,讓他臉頰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但他自己心裡很清楚,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魚河堡,兄長告訴他固原邊軍嘩變,陝北諸地民變的消息。
那時候他知道,明末的大起義來了。
而此時此刻他知道,席卷天下的明末大鼠疫來了。
疫這個字,在《說文解字》裡的注解是民皆疾;而在晉代成書的《字林》裡,含義更為清晰,是病流行也。
因為這種烈性傳染的特點,能夠稱得上的疫的病不多……隻有鼠疫、天花、霍亂、瘧疾、麻疹、傷寒、水痘、痢疾、爛喉痧、白喉等這麼幾種。
而在這其中,鼠疫、天花、霍亂,是波及最為嚴重的疾病。
天花的危險性相對來說是三種病裡最低的,雖說天花也很厲害,但它的顯性症狀、傳染原理,已經為明代醫師所熟知,甚至針對這種症狀特點創造了疫苗。
而霍亂排在其次,因為其危險性高、致死率大,而且因為是新傳入的疾病,人們尚不能得知其致病來源,嘗試過各種治療方法,完全無效,絕大多數治療手段隻能減輕痛苦。
古代就有霍亂,至少在漢代,就已經出現霍亂這個詞,但當時的霍亂和如今的霍亂不是一個病,當時的霍亂常發於軍隊,上吐下瀉,失去戰鬥力。
而如今更烈性的霍亂,可以讓大片的人,拉肚子拉死。
對這種病人們束手無策,所謂的減輕痛苦,就是本來得了這個病,要拉肚子五天才拉死,吃點藥,兩天拉死了。
但霍亂的特性也很明顯,通常不過大河,是非常強的區域性疾病,人隻要離開一片危險區域,問題就不大了。
最可怕的是鼠疫。
這病它不是沒鬨過,早在劉承宗從軍前,萬曆末年的魚河堡就鬨過瘟,帶走了許多人,也讓剛出生沒多久的眉把總成了忠烈遺孤。
但瘟疫來了又走,人們不知道它為啥來、不知道它為啥擴散、同樣不知道它為啥走,一無所知。
在這個世界,隻有劉承宗一個人知道,它叫鼠疫,會通過老鼠、跳蚤、病毒攜帶體的口沫傳播。
一個人懷揣整個世界隻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它本身就意味著巨大的責任。
“這兩日你不要走,就在衙門住下,我要寫幾封信,等你回東關。”劉承宗在廳中踱步,回頭道“差人送入延安,這幾封信務必親手交到收信人手上。”
武攀龍已經說過,東邊不好走的事了,山西鬨了瘟疫,是什麼疫還不知道,很有可能會染到陝北,也就是說,陝北將會成為疫區。
他意識到劉承宗要送的信一定非常重要,需要他們自己的軍人進入疫區。
“我會挑幾個親信,不知大帥要送幾封信?”
武攀龍在心裡盤算著,這趟他得用鎮原鄉黨來送信,這樣能確保安全通過平涼府,隻要經過慶陽府就能進延安。
但考慮到信使抵達延安時隻怕那裡的瘟疫已經傳染開來,那每條路就都必須要有兩人結伴而行。
一個倒了,還有另一個能送信。
“兩封信。”劉承宗說罷頓了頓,又搖頭道“送兩本書,救荒定疫書。”
武攀龍脫口而出“這是咱們的書啊!”
他看過劉承宗編的救荒定疫書,儘管這本書刊印後隻發給地方醫師和書院,也就高級軍官有那麼基本,但實際上元帥府軍中但凡認字的軍官,基本上都看過。
他們大帥除了軍法條格,攏共就編過這麼一本正經的書,所謂上行下效,彆說是本預防傳染的醫書了,就算是本唱戲的書,元帥府都能人均票友。
而且平心而論,武攀龍一直認為,這本救荒定疫書,是元帥府東征的最大利器,因為較之朝廷軍隊,瘟疫和災荒是更可怕的對手。
這書對於瘟疫的治療乏善可陳,但普及介紹了北方抗旱、抗蝗的農作物種類,講解了小型水利設施的選址修建,還有瘟疫的初步認識、隔離與預防。
尤其最重要的一點,是劉承宗在書中將致人瘟疫的東西,形容為病毒,就是一種比蜉蝣更小、肉眼不可察的、有生命的毒蟲。
軍中普及了這些,就意味著他們進駐一片疫區,不論當地正在爆發的是什麼疫情,都能大大減少軍隊被瘟疫的影響,同時最快速度的穩定百姓恐慌情緒。
武攀龍從前一直認為死人,是瘟疫的最大源頭,但他在楊耀身邊親身經曆了河湟對抗天花的戰役,這讓他意識到死人並不是瘟疫最大的源頭。
活人才是。
或者說難以受到管製的恐慌幸存者,才是瘟疫傳播的最大源頭。
而死人是很乖的,他們躺在那,一動不動,誰也彆惹他們,等待肉體與毒蟲一起消亡。
“這是我們的書,我們和朝廷是一山二虎。”劉承宗並沒有反駁武攀龍的話,他隻是說“可就算二虎相爭,山就在這,山塌了,爭贏了又如何?”
“有沒有瘟疫,我們都能橫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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