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說實話,他在街市上看見那些戒備森嚴甲光耀日的軍兵,對元帥軍的軍容軍紀評價極高;但看見這幫在甕城裡軍容不整、敞開吃喝的軍漢,內心的評價又一下子跌落穀底。
他看看甕城裡光膀子大口吃喝的軍漢,又轉頭看看城牆上頂盔摜甲抱著胳膊一臉驕傲的劉承宗,斟酌著問道“劉大帥的束伍法似乎於在下了解的略有不同,把兵放出去,他們還回得來?”
劉承宗像聽到了不得的笑話一樣,轉頭詫異地對白貽清反問道“放出去回不來,算什麼束伍?”
白貽清搖搖頭,擔憂地看向甕城裡的士兵“他們看上去……像我在陝西見過的流寇。”
劉承宗臉上驕傲的笑意一下子就冷了“你們憑什麼,把走投無路的破產農民和被欠餉激怒的邊兵稱作流寇?”
儘管他的語氣還很冷靜,但卻比須發皆張的咆哮更令白貽清感到害怕,但白貽清沒有退縮,依然說道“他們是流寇,縣城殘破閭裡為墟,我眼見為實,大元帥也是陝西出來的,難道還要這件事上顛倒黑白?”
劉承宗搖頭道“他們殺人了,搶劫了,一個個首領殘忍雄猜,死在刀下的多數都是無辜之人,沒錯。”
“但他們是怎麼走上這條路的,農民無立錐之地,大旱連年佃田都顆粒無收,官府非但不賑災還敲骨吸髓收取賦稅,數十上百邊兵三年無餉賣兒鬻女還要提頭與北虜血戰,難道這就不是屠殺了?”
“他們在家在軍隊活不下去了,跑到外麵立個寨子,被大明朝的忠臣良將憑堅甲神器像攆兔子一樣打得滿地跑,你們……”
劉承宗抬手指著白貽清道“天下到了這個地步,你們這些達官貴人還能推動新政改革嗎?改革不了就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
“孔甲繼位以來夏朝民不聊生,商湯可以革命;商湯的王朝到了帝辛沉湎酒色,周武王可以革命;嬴政書同文車同軌一統海內,漢高祖掀翻大秦,他的王朝數百年後百姓照樣高呼蒼天已死。”
“哪個王朝建立之初不是為民請命,又有哪個王朝末年不是民不聊生,不就是這幫趴在祖宗功勳簿上的蛀蟲躺了幾輩子,你們這些人削尖腦袋搶剩下的,搶完了還跟那幫蛀蟲學。”
“我十年寒窗苦讀,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學了一身文武藝,不讓我科舉我不考了,我去當個賣武藝的兵,當兵不給餉我就回家,我回家實在不行當個武師磨刀匠,吃飽穿暖就行,這還不行我怎麼辦?”
“你們管那些不甘被搶走,不甘填壕溝,被打得滿地亂跑活下來的人叫流寇,誰想流啊?那不是平民百姓血肉之軀擋不住大炮鉛子嗎,能擋住早他媽天街踏儘公卿骨了,還聽你聒噪!”
“流寇!”劉承宗不屑地轉頭啐出一口,對白貽清問道“怎麼,我們太祖皇帝建立大明,真以為能萬世永固?他駕崩第二年就靖難了!”
白貽清被劉承宗說得啞口無言,一方麵是因為但凡讀過書的人,都知道沒有王朝能萬世永固,但站在他的角度上,大明問題很多很大,但影響不大。
而另一方麵,他從來沒有從流寇的角度上考慮過到底為啥要流。
他看出劉承宗的情緒有點激動,便懷著安撫心態明知故問道“但劉大帥沒有做他們那樣做流寇,這又是為何?”
安撫很有效果。
劉承宗瞥了白貽清一眼“能因為啥,因為我驍勇善戰,機智聰慧,用兵如神,百戰百勝,縱橫捭闔,寬容仁義,老奸巨猾?因為我運氣好,運氣不好早被打死了。”
白貽清對這個回答……內心頗有一波三折之感,聽見劉承宗誇自己驍勇善戰機智聰慧,他覺得還挺像那麼回事,但聽到後邊一連串的自誇,又覺得這麼個亂世軍頭混到如今這個地步,可是靠的是不要臉。
但聽到最後,很實在,白貽清也不由自主地緩緩頷首“每個人都有運氣,但能不能雞犬升天扶搖直上,靠的還是本事。”
“我就是他們的運氣,跟著我能活,活的很好。”
劉承宗對這句話非常讚同,抬手指向下邊光膀子吃飯的兵道“你看看他們身上的肉,凡是有膘兒的,都是新降明軍;精瘦的,都是跟我的老兵,我們從青海拔營,可是個個膘肥體壯,走到嘉峪關每人瘦了十到十五斤。”
劉承宗用大拇指對著自己“我瘦了十二斤……現在這些是他們應得的,跟著我,他們吃苦受累,但該有的,啥也少不了。”
就在這時,儘管劉承宗早就對城上職守士兵下令不告訴吃飯的軍兵,甕城裡還是有人看見了城頭上的劉承宗,幾聲‘大帥來了’、‘大帥在城上’的交頭接耳中,甕城裡有光著膀子的軍官猛然下令“起立!列隊!”
一瞬間的腳步雜亂裡,哐哐兩聲,整個甕城上千軍兵,不管穿沒穿鎧甲、穿沒穿棉襖,不管是降兵老兵,統統放下筷子,在桌椅旁的空隙快速列得整整齊齊,哪怕光著膀子,每個人拿著兵器。
老兵更是都提著皮腰帶,在列隊時係在腰間……隻不過讓站在中間的軍官有點尷尬,因為所有士兵整齊劃一,每支隊伍都統統提著兵器麵朝城外的方向,留給城內城門樓上的劉承宗一連串的紮著發巾的後腦勺。
“向後轉!”
軍隊快速轉身,不過在這個動作就沒那麼整齊了,老兵都是向右轉回來,降兵則有左有右。
劉承宗在城上問道“今天的軍糧好吃不好吃?”
軍士們在甕城裡發出山呼“好吃!謝大帥恩典!”
“都記著軍法,出去玩跟隨軍官,不要乾擾百姓乾犯軍法,否則決不輕饒,知不知道?”
“大帥放心!”
“晚上回來好好讀書,拿下涼州,我們吃得更好。”劉承宗在城頭伸手下壓“坐!”
“是!”
軍兵隨後整整齊齊坐下,不過這次就沒剛才吃的那麼自然了,一個個端端正正坐著,把脊梁骨挺得筆直,有些光膀子的還頭都不敢回地慢慢穿上棉襖。
對此劉承宗也沒說什麼,城外還有晚上才輪到吃飯的倆營駐守,軍士們吃飯時適當放鬆也沒啥問題。
他轉過頭叫白貽清跟自己下城,留士兵在甕城裡好好吃飯,邊走邊道“軍人也是人,不是殺敵工具,隻是有軍法約束罷了,你看見城內街口那些穿兵衣的屍首,那都是降了我的兵,醜話早就說在前麵,你衝進城裡胡亂殺人搶劫,不遵軍法就是這個下場。”
“但我們從陝北的黃河走出來,千山萬水,攻陷烏斯藏的高山城堡,朝著老天爺行軍;見過若爾蓋的草地沼澤,人馬一踩就下去了;衝過金沙江上的鐵索橋,我的將軍在江水裡指揮夜戰;我們看黃河、祭黃帝、見過大漠長河落日,在蘭州虹橋春漲的波濤聲裡開炮,在青海湖扛著火槍攆牛追馬,他們見過的世麵一點都比你們這些官員少。”
說罷,走下城牆步道,劉承宗在城門口對白貽清問道“現在該你選了,甘肅的長治久安,保境安民重建秩序,是不是你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