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分庭抗禮的禦馬監掌印,也比不了。
因為司禮監是內廷二十四衙門唯一一個能跟外廷溝通的衙門,提督有機會權傾朝野,靠的就是秉筆有替皇帝批寫奏章的權力、掌印則有讓這份奏章變成廢紙或成為聖旨的能力。
但這並不是說每個時期、每個司禮監提督都能權傾朝野,恰好相反,絕大多數時候司禮監的掌印秉筆,隻是給皇上端印璽、遞禦筆的。
他們想掌權有個前提皇上懶得乾這事兒。
隻有皇帝不管這攤事,才會有掌印秉筆權傾朝野的機會。
崇禎皇帝身上有很多缺點,但懶惰絕非其一,同時下手狠辣,在朝廷有極強的震懾力,所以崇禎朝的內廷大太監,權勢……非常有限。
如此一來,此消彼長之下,外放的鎮守太監就成了比司禮監提督更讓人舒服的職位,地位是水漲船高。
人的際遇就是這麼奇怪,李奇懋在最該升官的時候,因魏忠賢而蹉跎歲月,那些討好魏忠賢的卻因此加官進爵;而當他平靜接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要做個雜役的時候,又隨魏忠賢的倒台鹹魚翻身。
李奇懋蒙受皇恩離開紫禁城那天,可謂躊躇滿誌,想著要為皇上乾出一番大事。
回憶起當時,記憶還是那麼清晰,從北京到固原三千裡路難行,北直隸官吏沿途護送奉上的特產美食,當然也有進入山西之後地方遭災的殘酷景象,不過這都比不過聽見‘劉承宗’三個字時的晴天霹靂。
陝西鎮守太監的官署在固原,李奇懋滿懷為皇上整飭馬政的雄心壯誌,結果走到半路就聽人告訴他固原沒了。
當時劉承宗剛經過固原,固原鎮就彆說戰馬倒斃那些糊塗賬了,整個馬苑一頭四條腿的大牲口都沒留下,連養馬的都被拐跑了,哪兒還有什麼馬務要他監視?
後來他重建陝西馬苑,又給司禮監寫信,要來了個小中官張元亨,派去西寧茶馬司,想著從劉承宗那好歹弄點馬回來,當時還給他留了句話“元亨,隻要不擅開邊釁,西寧衛的茶馬司,放手去辦!”
其實他本來要的是紫禁城裡另外一個姓張的宦官,那個人很精明,從前跟著魏忠賢,後來魏忠賢倒了,東躲西藏了一陣也沒死,反倒被人保了下來,所以李奇懋想著這小子沒準真能靠著精明,從西北巨寇那虎口拔牙。
萬萬沒想到,那孫子太精明了,一聽是到西寧去,他自己就不去,從鬆潘衛薅出來個倒黴蛋子張元亨,李奇懋也沒辦法,這年頭人都不敢往陝西來,隻能將就著用。
結果也就用了一下,張元亨就撒手沒了。
此後好幾年,李奇懋都忙著在西北搞馬政,想儘一切辦法繁衍馬匹,這個工作其實不好乾,因為監視宦官和管事的文官本來就屬於兩個係統,哪怕搭夥,做事的時候目的也不一樣,都是好心也會有所抵觸。
就比如地方上的苑馬寺卿叫朱煐,是個能吏,十五歲就中舉做了舉人,三十一歲考取進士。
曆任行人司行人、工部屯田司員外郎、陝西鞏昌和山西潞州的知府、山東和山西的按察司副使,這人在行人司,留下的名聲是不畏權勢;在工部給李太後修陵也非常強勢;做知府討伐礦賊、治理地方也深受愛戴。
這是個有才華、有能力、有脾氣的人,到了苑馬寺卿這個位置,指望他跟李奇懋這麼個宦官交心聯手?可拉倒吧,五省總督陳奇瑜見了李奇懋會先拱手,而人家朱煐跟他交接公務,曆來是平等之禮。
在事上也一樣,陝西這幾年到處找軍費,各鎮總兵都找苑馬寺要馬要錢,單就固原道鑄錢場地與馬場防務,就互相扯皮了不知道多少次。
李奇懋覺得可以,皇上要陝西鑄錢,他這鎮守宦官也想法子找錢,軍餉能開的開、戰馬能給的給,然後各地的賠累馬價能增的就增一些,總之把事辦好。
而朱煐呢,則是把苑馬寺卿能乾的活兒乾到極致,職務之外的事,人家才不管你那麼多,賠累馬價能免的就免,軍餉能給的給、不該苑馬寺出的一分都彆想要,馬場的防務該是誰就是誰——我他媽就是不當這官兒,你們也彆想攤派到我們苑馬寺頭上!
這倆人搭夥是小矛盾不斷,但遇上大事倒是都拎得清,兵部彈劾朱煐的時候,李奇懋還幫他說話,可惜最後朱煐沒被彈劾下去,反倒是自己心灰意冷辭官回了河南老家。
總而言之,李奇懋這幾年也就養馬還養的不錯,讓固原的苑馬重新恢複生機,可惜剛養好一批馬,就被平叛的軍隊要走了;再養好一批馬,又他媽被要走了,整個一惡性循環,永無出頭之日。
李奇懋就尋思這他媽!你們這幫當兵的是吃馬的?
到如今,陝西局勢依然一片稀爛、各邊戰馬都不夠使,他也沒了恢複馬政的雄心壯誌,李奇懋已經疲了,甚至很羨慕朱煐。
朱煐能心灰意冷,心灰意冷了還有河南老家能讓他回,可他李奇懋五肢不全,又有哪裡能做他的退路?
天下之大,除了謹遵皇命,再沒他的容身之處。
李奇懋想明白了,人的生死其實並不重要。
彆的宦官討好魏忠賢,過個七八年好日子,魏忠賢一完蛋,陪葬去了。
他沒巴結上魏忠賢,彆人過好日子,他過苦日子;等崇禎爺一來,也算過了幾年好日子,雖說勞心費神,到底比雜役強。
如今李奇懋就指望著把馬政管好,回了紫禁城再風光一下,等皇上駕崩他也一塊走就完事兒了。
所以對他來說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兒不是死於非命,而是劉承宗來了。
劉承宗這個名字對彆的文官武將來說可能是大元帥、憨汗、西北叛軍頭子,但對李奇懋來說,這仨字是可以翻譯的,翻譯過來就是搶馬賊。
他恨不得能離劉承宗多遠就跑多遠。
事實上劉承宗才剛在鞏昌一線擺明車馬,李奇懋就在固原趕著四千多匹馬往西安府跑路了,他是寧可跑到耀州的山裡養馬,也不願意跟劉承宗碰麵。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剛到西安府,他媽的鄧玘就在城牆上摔死了——這事兒說出去有人信嗎?沒有。
陳奇瑜都被搞得懷疑人生,祭拜起土地老爺了,生性多疑的崇禎皇帝就更不信了,李奇懋還沒來得及為保留西北馬政的火種欣快,皇上一封叫他到隴州的禦信就從紫禁城送來,喊他去看看鄧玘是真死還是假死。
城外的炮聲轟隆,打到城上磚牆崩碎。
城裡的李奇懋看著棺槨,臉上無悲無喜,甚至鼓起了掌“真快啊,真快……現在好了。”
現在好啦,李奇懋不光能看見棺槨裡的鄧玘,還沒走遠的鄧玘也快能看見他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