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身段親自與這些暴民們的代表和談,這對一位高貴的國王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恥辱,這是他的底線。
而正當國王陛下一意孤行,局勢愈發緊張之時,察覺到都靈城市動亂的科西嘉軍有所動作了。
...
他們並沒有派出軍隊進攻,反倒是派出一名使者孤身一人乘著小船靠近都靈城牆,聲稱是代表波拿巴首相與撒丁國王陛下商談合約。
而在獲得許可進入都靈城市之後,這使者沒有在士兵的護送下進入都靈王宮,反而是以人身安全受到威脅為由,要求在王宮之外,在萬千都靈民眾的注視之下,當眾向撒丁王國告知和遞交和平條款。
這使者帶來的條約總結起來隻有簡單的四條:
第一:撒丁王國正式宣布將撒丁尼亞及其附屬島嶼***轉讓於科西嘉王國,並永久放棄對撒丁尼亞及其附屬島嶼的一切宣稱;撒丁王國可保留王國法理地位,改稱薩伏伊王國。
第二:撒丁王國在《1748亞琛條約》中得到的尼斯地區需歸還給法蘭西王國。
第三:撒丁王國每年向科西嘉王國支付一億兩千萬利弗爾或等值金銀的戰爭賠款,持續十年,該賠款由聖喬治銀行接收,其中三分之一的賠款用於組建都靈投資基金,用於都靈城市的災後重建及恢複。
第四:撒丁王國與那不勒斯王國、西班牙王國達成無條件和平,並放棄與西西裡叛軍勢力的一切外交關係,退出意大利戰爭。
在當眾宣讀完科西嘉軍帶來的和平條約之後,使者還以波拿巴首相的名義向在場的萬千市民承諾:
如果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與他的內閣接受這份條約,科西嘉軍不僅可以不進入都靈,還會立即將波河堤壩拆除,解除對都靈城市的水攻。
甚至麵對城市內部糧食短缺的窘境,波拿巴首相表示出於人本主義以及對意大利同胞的同情,他可以立即將一批科西嘉軍的輜重補給贈送給都靈人民,即使撒丁國王不接受這份和約。
聽著使者的話語回蕩在庭前廣場,成千上萬的市民們都沉默了,現場一片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憎恨帶來這場浩劫的科西嘉人,可是站在現實的角度,站在他們的角度,站在一群圍城之中的掙紮求生的小市民的角度,科西嘉人送出的條約和波拿巴首相的承諾又的確是極具吸引力的。
條約中最主要的兩條無非就是割讓撒丁島與尼斯,可這和他們這些蜉蝣小民又有什麼關係呢。
難道撒丁島上的黃金白銀,尼斯城內的絲綢珍珠,會落入到他們這些一無所有的底層貧民口袋中嗎?
至於失去這兩片領土會給國家帶來何等影響,幾乎沒有多少小市民會去考慮了。
「去他媽的國家大事,我隻想要一塊麵包和一張乾燥的床鋪。」
這是萬萬千千在洪水中掙紮求生的平民心底的呐喊。
況且勞倫斯·波拿巴首相還承諾了軍隊不進入都靈城市,這讓那些擔心科西嘉人進城之後燒殺搶掠的市民們都長鬆了一口氣,已經掙紮在生死邊緣的他們絕對不想再去麵對茹毛飲血的科西嘉人的利刃了。
至於這份和約中關於將三分之一戰爭賠款用於都靈投資的部分,以及波拿巴首相願意將科西嘉軍輜重補給贈送給都靈民眾的承諾,更是讓在場市民們感到難以置信。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每個人都明白的道理。
從來沒聽說過敵軍指揮官主動提出要給受圍城池運送補給的,更彆說是將白花花的戰爭賠款花在敵國國民身上了。
但勞倫斯·波拿巴的行為對於一位勝券在握的圍城指揮官來說,已經完全不亞於聖母的仁慈,畢竟他大可以靜待城中糧食耗儘,坐看都靈之內饑荒瘟疫肆虐,最終輕而易舉地拿下城池。
而如果拒絕了科西嘉人的好意,雖然那使者沒有明說,但他的言語之間已然暗示,都靈將會在它的城破之日,在這洪水、饑荒以及瘟疫肆虐之後,再迎來一場屠殺的浩劫。
儘管沒有互相交談,但絕大多數市民心中都不約而同地升起一個想法:
讓這洪水褪去吧,讓這地獄消散吧,讓和平到來吧,這一切的苦難,都已經夠了!
自那洪水灌入城中的第一天起,都靈本就不可能守得住了!
貴族老爺們能在府邸裡笙歌豔舞守到老死,可我們這些人連明天的太陽都不一定能看見了!
很快,民眾們對都靈王宮的訴求便發生了改變。
他們不再要求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提高每人的配給額度並整治軍隊和市政廳的腐敗行為,沒有人會再對那些高高在上而又愚蠢無能的軍官和市政官僚寄予希望了。
和平,一勞永逸的和平,這現在是近十萬都靈民眾的唯一訴求。
...
片刻之後,外交大臣將科西嘉使者帶來的和平條約,以及王宮之外民眾們的最新訴求轉呈給了國王陛下。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聽完這一切之後神情恍惚了良久,足足五分鐘之後才勉強回過神來,口中隻吐出來一句話:
「勞倫斯·波拿巴...陰險如毒蛇,狡猾如雪貂,果然名不虛傳...」
「陛下...」
外交大臣小心翼翼地抬起頭,自以為聰明地勸說道:
「既然科西嘉人想用他們的後勤物資來收買人心,我們何不將計就計,先接受他們送來的物資守住都靈,再等待維托裡奧殿下...」
「你這蠢貨!」
國王陛下頓時暴起,言語之中的失望已經毫不掩飾,都到這種時候了,國王也根本懶得再和這廢物一樣的外交大臣有任何客套:
「你以為勞倫斯·波拿巴提出給我們運送補給真的是出於什麼人本主義?是出於什麼對意大利同胞的同情?他是料定了我根本不會接受這個提議,才故意說給那些市民聽的!」
這位老國王如何不清楚,城內守軍是絕對不可能接受科西嘉人這個荒唐提議的,倘若他們接受,屆時科西嘉人必定會趁勢提出一係列附加要求,比如所有的物資都要由科西嘉人親自押送進城。
而到了那時誰又可以保證,科西嘉人用來運糧的船艙裡會不會塞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準備在十八世紀上演一出特洛伊木馬?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此時已經可以斷定,勞倫斯·波拿巴就是吃準了自己不會接受,才會故意將這個消息泄露給成千上萬的民眾。
畢竟這樣一來,輿論上就成了:
「勞倫斯·波拿巴首相悲天憫人,主動為苦難之中的民眾送出物資;國王陛下惱羞成怒,寧可子民餓死也不接受科西嘉人的施舍」
屆時,那些民眾才不會去管科西嘉人的提議會不會導致都靈淪陷,他們隻會覺得是那深宮之中的國王陛下將他的麵子置於了子民的生命之上。
至於這張和平條約中所謂的將三分之一的戰爭賠款成立都靈投資基金的部分,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更是能一眼看出,這根本不是那使者所宣稱的,什麼為了補償普通民眾在戰爭中的損失
。
勞倫斯·波拿巴此舉的目的,不過是裹挾都靈民意,從而在未來壟斷控製整個撒丁王宮的金融界罷了。
儘管還沒有看到科西嘉人送遞的詳細條約,但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已經能夠猜到,科西嘉人必然會添加大量附加條款,用來保證這個投資基金在王國金融界的特權,以及科西嘉人對基金會的完全控製。
一旦這個所謂的投資基金成立,那麼它將同時擁有雄厚的資金、強大的政治特權,以及普羅大眾的熱烈支持,憑借這些得天獨厚的優勢,都靈投資基金將會在極短時間內成為王國金融界的翹楚。
而這樣一個代表市民階級的、壟斷整個國家金融產業的基金會,竟然是由科西嘉人所控製的。
那麼它所賺取的無數利潤自然也將源源不斷地流向阿雅克肖,而不是留在都靈。
但是,能夠看到這一層次的,注定隻有像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這樣的,接受過良好外交教育的極少數人。
民眾都是無知的,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再一次深深體會到了這個道理。
事到如今,如果他對都靈投資基金的成立表示反對,恐怕最先憤怒的不是科西嘉人,而是都靈城內的二十萬民眾,他們隻會斥責國王陛下寧願將黃金白銀送給科西嘉人,也不願意留下來造福自己的子民。
而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也已然意識到,那名科西嘉使者來到都靈的最大目的根本不是遞交這份條約,他從一開始就是奉了波拿巴之命前來蠱惑人心,給已經是燃眉之急的都靈暴亂再添上一把猛火。
到了最後,穩居幕後的勞倫斯·波拿巴即可名利雙收,在都靈市民的頂禮膜拜之下摘取勝利的果實。
「高明,實在是高明...」
暴怒之後的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筋疲力竭地癱在禦座上,口中喃喃自語著:
「登陸瓦多利多雷,突襲熱那亞,分兵牽製維托裡奧,自熱那亞方向奇襲都靈,兩周時間築堤水攻,最後蠱惑人心,操控民意,勞倫斯·波拿巴,真是好一套手段,縱使我年輕二十歲,恐怕也...」
事態已到眼下關頭,這位老國王沒有精力,也不想再去叱責那勞倫斯·波拿巴虛偽的言行了。
兩人同為一方土地、萬人之上的最高統治者,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自己也很明白,虛偽不過是一位野心家的必修課罷了。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同樣明白,儘管他已經識破了勞倫斯·波拿巴的計謀,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都靈之圍已成死局,縱使換成最高明的棋手接管此局,依舊無濟於事,更何況自己本就是這歐陸之上最為出色的一批棋手。
如此想著,老國王將目光看向了手邊的那份和平條約。
「陛下!」
看見國王陛下似乎在認真思量著手上的條約,外交大臣頓時大驚失色,他不論如何也不接受王國戰敗的事實。
維托裡奧王子還率領著一萬大軍,占據著絕對兵力優勢,怎麼能夠在未戰一兵一卒的情況下簽下這份屈辱的條約:
「王儲殿下的軍隊還沒有與科西嘉軍主力交戰,我們完全可以詐降拖延時間,待到...」
「不必了。」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輕聲打斷了外交大臣,在內心接受撒丁王國戰敗的一瞬間,他的身心反而全都放鬆了下來,聲音也平靜了許多:
「這份條約需要法國人簽字,如果在簽訂之後貿然撕毀,到時候丟掉的就不止是撒丁島和尼斯了。」
與上次和熱那亞共和國簽訂的條約一樣,勞倫斯同樣將法蘭西王國作為了條約的共同簽定方,以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的外交經驗自然能夠看出來勞倫斯的
用意。
儘管路易十五的厭戰心態人人皆知,可是法蘭西對於收複薩伏伊地區同樣是虎視眈眈,自從法蘭西與奧地利結盟之後,法國在歐陸的擴張重心便放在了南部的薩伏伊和尼斯之上。
而表麵上倒台的舒瓦瑟爾公爵也仍在竭儘全力試圖擴大意大利的戰火,如果撒丁王國在這時撕毀和約,無疑是在對法蘭西王國授人以柄,法蘭西的陸軍恐怕三天之後就會開進薩伏伊。
而薩伏伊和皮埃蒙特地區可是整個王國的國本,其重要性遠不是撒丁島可以比擬的,如果為了保全撒丁島而丟掉薩伏伊,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自己都無顏在天上麵對薩伏伊王朝的曆代先祖。
「可是...!」
外交大臣還想說些什麼,但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已然不耐煩去聽了。
他也不得不承認,勞倫斯·波拿巴這份條約擬定的十分恰到好處,獅子大開口的同時還正好將力度控製在了自己的底線之上。
如果條約中要求的是將薩伏伊割讓給法國,那麼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寧可冒著被二十萬暴民推翻的風險也絕對要死守都靈,甚至哪怕是都靈失守了也要命令維托裡奧王子抵抗到底。
但如果是撒丁島,這座海島本就是王國從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中得到的戰利品,其最大作用也隻是給王國上繳些財政收入並提供了一個王國頭銜而已。
至於尼斯,在持有撒丁島時,這座海港城市是王國最為重要的貿易出海口,可既然撒丁島即將被割讓給科西嘉人,這座城市的重要性也就隨之大打折扣了。
空蕩蕩的禦座廳內隻有外交大臣與國王兩人,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手上的條約,一言不發,但其實他清楚自己根本沒有與科西嘉人討價還價的本錢了。
...
突然之間,一位王家衛隊軍官闖進了禦座廳,焦急請示道:
「暴民們已經在衝擊王宮大門了,他們不少人都持有武器!陛下,請求您下達開火指令,否則都靈王宮將...」
「唉...」
悠長的歎息回蕩在禦座廳,甚至蓋過了那軍官的焦急大喊。
時間已經不多了。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還是在外交大臣和那軍官的攙扶下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儘管深知這是最明智最理性的決策,儘管自認為已經做好了準備,但一想到自己將在那份恥辱的條約上簽下名氏,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仍然止不住地一陣眩暈。
國王的眼睛模糊一片,已然看不見眼前的大殿,滿目都是曾經四十年的金戈鐵馬與樽俎折衝。
他曾率領兩萬軍隊與近六萬的法西聯軍周旋,在兩大列強的圍攻之下保全國土;也曾在阿西塔戰役中大敗法軍,被譽為當世難得之戰爭天才。
法蘭西、西班牙,奧地利,三大列強環伺著撒丁王國的土地;波蘭王位繼承戰爭、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七年戰爭,三場大戰的風波席卷了撒丁王國的土地。
他在這一道道夾縫中尋求著機遇,保全著王國的同時在北意大利開疆擴土。
在維也納,他的口才博得了滿堂喝彩,在亞琛,他的外交手段令人驚奇,而《1738維也納和約》與《1748亞琛條約》的簽訂也為整個王國帶來了大片領土。
朗格、托爾托、諾瓦拉以及尼斯,他親手將這些土地納入到王國的疆域之中。
普魯士的腓特烈大帝對他稱讚有加,法蘭西的路易十五則對這位親舅舅忌憚三分。
過去四十年的豐功偉業不斷在老國王的眼前劃過,卻喚不起一絲一毫的喜悅與自豪,隻讓他覺得麵前的現實愈發冰冷殘酷:
撒丁王國敗了,敗在了科西嘉人手上。
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敗了,敗在了勞倫斯·波拿巴手上。
治國四十年來的基業,也在一朝之間便全盤送給了科西嘉王國。
如果,自己再年輕二十歲,如果自己對王國的掌控還和二十年前一樣,這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老國王搖搖頭,將所有的幻象都拋到九霄雲外:
「取筆墨和印章來。」
片刻之後,他接過侍從遞來的鵝毛筆,顫顫巍巍地在這份和約上簽下了自己的花體姓名,筆劃很慢,但沒有遲疑。
隨後,在外交大臣怔怔地注視下,老國王打開金璽印章,用儘全身力氣在簽名下方蓋上了薩伏伊王朝的白十字紋章。
自從卡洛·埃馬努埃萊三世繼位以來,這紋章曾無數次地出現在了勝利和約之上,而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某天會在一份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上蓋上這枚優雅精美的紋章。
他將簽好的和約塞給外交大臣,手中的鵝毛筆也不經意間滑落在了地上:
「給科西嘉軍的使者回信吧,撒丁王國接受了他們的條件,這個消息也通告給全城市民,他們要的和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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