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綠色的火焰透過薄薄的紙燈罩散出微光,熹微的光點彙成一股,搖搖曳曳地指向一個方向。
青燈引路,遊魂歸家。
齊斯站直了身,提著燈籠拾級而下,身後跟著像鬼一般無聲無息的仇心。
兩人下到一樓大廳,走出邸舍,和神情恍惚的林辰會合。
一個七人的解謎副本,能活下來三人,算是不錯的存活率了。
如果不是羅海花夫婦的迷惑操作,加上齊斯第一晚殺了個人試試,應該還能活下來更多。
“齊哥,羅老師他們沒有青燈,是走不掉了嗎?”林辰澀聲問。
齊斯那套言之鑿鑿的犧牲一人、拯救大多數的計劃,是建立在羅海花夫婦能夠離開副本的基礎上。
齊斯、仇心加上羅海花夫婦一共四人,對上林辰和唐煜兩人,是絕對的多數。唐煜的犧牲方有道理好講。
但若是不算上羅海花夫婦,倀鬼陣營和人類陣營的人數剛好對等,該犧牲哪方便有的好說道了。
齊斯頷首:“從提示文字來看,是這樣的。不過也不可惜,他們配合鬼怪騙人,提供假線索,死有餘辜。”
他將剛在鎮東邸舍確認的事實和林辰說了一遍,換來後者驚愕的神色。
林辰從來沒想過羅海花夫婦會在關鍵線索上誤導玩家,一來這是理論上可以合作的團隊副本,二來羅海花夫婦是九州公會的成員,而且看上去就是好人。
欺騙和敵對沒有收益,哪怕將其他玩家全都拉下水,也不意味著失去引路青燈的他們能夠活著離開。
所以,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僅僅是因為自私嗎?
林辰感覺自己的三觀在這個副本中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重塑,幾乎被捶打得滿是裂紋、殘破不堪。
他想了想,又問:“齊哥,半個小時前我看引路青燈的數量,還是五個,怎麼忽然就變成四個了?”
“誰知道呢?”主動報廢掉一盞引路青燈的齊斯麵色不改,“可能是係統出bug了吧,或者是唐煜覺得青燈留著沒用,弄滅了一盞?”
知道一切、但受限於靈魂契約一個字也不能說的仇心:……6。
三人一路向青燈指引的西邊走去,沒有遇到一道身影,除了灰燼便是灰燼。
鎮東的範圍好像比來時更加廣博,一眼望去看不到邊際和儘頭,仿佛在眾神隕落的草原漫無目的地巡遊。
空氣中似乎湧動著無形之物的觸須,壓抑得使人發瘋的窒息感從鼻腔進入身體,將腔道和血管填滿。
越往前走,便越是被一種莫名的疲憊和麻木包裹,如同躑躅於無光無聲的深海底部。
身側的灰燼開始依仗熱度製造沒有火苗的燃燒,平坦的表層地麵被燒毀後,裸露出下方坑坑窪窪的廢墟。
廢墟上交疊著各式各樣的人類屍體,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不儘相同,卻無一例外地死不瞑目、滿身血汙。
基因深處的恐懼感激起心口的隱痛,反胃感持續上湧,哪怕再是見慣了屍體的人也難以幸免。
那更像是副本的某種機製,黎明前故意設計的刁難。
與此同時,卻又有一副風平浪靜的場麵在眼前鋪展,那是完好的楊花鎮,無數穿古裝、現代裝的男女在其中生活,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不要再往前走了,多麼辛苦啊,走不出去的……”
“現實也沒什麼好的,不如留在這兒吧,遠離死亡和恐懼……”
“我們都生活在這裡,不會孤單的……”
成千上萬的絮語彙成一股,孜孜不倦地灌入玩家的腦海。
齊斯耐心地挑了幾句話細聽,笑了出來:“留在這裡,死都死不了,多無聊啊。”
他將燈籠換到左手,抓住右側林辰的手腕,拽著他繼續前行。
偶然間回眸一瞥,已然不見仇心的身影。
又走出一段路,眼前所見的不再是古人,而是一道道穿現代裝的身影。
“留下吧。”他們說,“你們已經成了鬼怪,哪怕離開副本,又有什麼用呢?”
“你們會害了所有人的,你們是汙染,是病毒,是詭異入侵現實的一部分……”
“留下吧,就當為了其他玩家……”
齊斯忽然想到,羅海花夫婦對玩家們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惡意,不然也不會願意將【照相底片】借給他。
之所以在鎮東留下誤導線索,是否也是因為受了這些希夷的慫恿,覺得將所有人都留在副本裡,有利於副本外更多人的安然?
多麼大義凜然、自以為是的想法啊……
“憑什麼呢?”早已是鬼怪的齊斯笑著反問,“其他人的命運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若是回不到現實,現實又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耳邊的聲音換上指責的腔調:“自私自利!如果所有人都像你這麼想,那麼誰也通關不了最終副本!”
齊斯“哦”了一聲,認真地問:“所以,你們該不會是想說,最初幾天處心積慮地打翻燈籠,就是為了防止我們這些鬼怪回到現實吧?”
他不待回答,接下去道:“你們怎麼不早說呢?要是早知如此,我就不將其他玩家轉化成倀鬼了。現在麻煩了,我們都成了倀鬼,可怎麼辦啊?”
齊斯的語氣毫無惋惜之意,反而含諷帶刺。
他想到了他十六歲那年引渡的那個名為【永不熄滅的火災】的詭異。
死於火災的鬼魂被困於火焰之中,無休無止地點燃火焰,燒死越來越多的行人。
人類出於投射和補償心理,在自己陷入困境時總會想要將其他人拉入同樣的境遇。
“倀鬼”往往比老虎更加凶惡,隻因它想用旁人的淒慘襯托自己的幸運。
齊斯對此洞若觀火,冷笑出聲:“你們若是真想救更多的人,完全可以在副本第一天通過紙筆告知我們相關信息;你們若是真光明磊落,完全不必躲在陰暗的角落,伺機推翻我們的燈籠。
“隻有擁有青燈,才能離開副本。你們因為某種原因丟了青燈,被永遠困在副本中,廢再多口舌,無非是想將其他人留下來陪你們等死。
“這是人類的自私基因作祟,我亦有之,可以理解。但明明存著醃臢心思,卻還要編一套說辭自我感動,不覺得可笑嗎?
“刺目到使人失明的光意味著黑暗,沒有自由的被迫犧牲並非偉大,而是罪孽。我承認我有罪,那麼你們呢?”
林辰靜默地聽著,訥訥地問:“齊哥,但如果我們真成了鬼怪,該怎麼辦啊?”
齊斯歎了口氣,用關愛兒童的目光看著他:“是鬼又如何?是人又如何?這楊花鎮萬千屍骨,大多死於人類之手。
“人類不會因為你同為人類而網開一麵,也不會因為你是鬼怪而趕儘殺絕,說不定還會敬畏你幾分。
“這樣看來,做鬼倒比做人舒服,不是麼?”
林辰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小聲反駁:“可是這不一樣的吧?楊花鎮的時間線在古代,而且還有異族入侵的大背景在……”
“有什麼不一樣呢?”齊斯反問,“人類總習慣於用民族、地域、性彆等各個元素將群體劃割得支離破碎,好像有那麼幾個相同點便是可以共同對抗異類的同類。
“可事實就是,同一民族的富豪並不會因為膚色仗義疏財,同一地域也往往能分出貧富差距、高低貴賤,同一性彆遇到利益相悖亦會爭個頭破血流。
“有時候人與人的差彆比人與野獸的差彆還大,食利階層不能理解底層人為何會為了三千塊殺人,統治階級製定不公的法案還自以為英明。
“同一民族、同一地域、同一性彆的人,因為所處的位置不同,各自的利益和訴求也不同,且勢必隻做符合自己利益的事。誰知道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是人,是鬼,是怪物,還是外星人?
“相應的,我們作為群體中的單一個體,是人,是鬼,是怪物,還是外星人,又有什麼區彆?說到底,我們都是受利己主義驅使的自私者。”
林辰愣愣地聽著,澀聲問:“既然這樣,那麼齊哥,你為什麼還會一次次地救我?”
“為什麼啊……”齊斯眯起了眼,好像真被這個問題問住了,要仔細思考和回憶似的。
兩秒後,他用平淡的語氣說出一個熟悉的答案:“也許是因為你的名字很像小說主角,我感覺投資一下不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