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江正的回答,趙俊臣不由是有些吃驚。
看江正的年紀,不過是二十五六的樣子,又一直跟在楊洵身邊研習律學,對於正統的儒家經義必然是沒有投入太多精力,趙俊臣原以為他最多也就是擁有舉人功名,沒想到江正早在四年之前就考取了進士功名,而且排名很高。
僅看這一點,就知道江正的聰慧與才學,還要更高於趙俊臣的預想。
稍稍吃驚之後,趙俊臣則是輕輕搖頭,道“你擁有二甲進士的功名,才智也是頗為不俗,隻是留在我身邊當一個幕僚,實在是太屈才了……你若是願意的話,我可以保舉你進入廟堂為官,在我與楊大儒的全力扶持之下,必然是可以平步青雲、前途無量。”
趙俊臣很重視江正的才能,也想要重用此人,但相較於把江正留在身邊擔當幕僚,趙俊臣還是希望江正進入廟堂之中當官任職、成為自己的心腹朋黨,今後依然可以為自己出謀劃策,卻又不必擔心江正成為楊洵的眼線、緊緊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然而,對於趙俊臣的這項提議,江正則是立刻搖頭道“學生曾是認真總結過一名朝廷官員所需要的基本素質,也曾認真思索過自己的長處短處,最終結論是學生必然無法適應官場上的蠅營狗苟,所以學生當年中了進士之後才會辭官離開廟堂,返回老師身邊繼續學習。”
“哦?你曾有總結過朝廷官員所需的基本素質?究竟有哪些?說來聽聽。”
趙俊臣饒有興趣的再次追問。
江正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答道“欺上瞞下、利益交換、推諉責任、爭功邀名、蠱惑人心……若是想要在官場上如魚得水,缺少任何一項都不行,反而是實際政績可有可無,所以學生認為自己並無能力在廟堂之中立足。”
隨著江正的話聲落下,同樣是厭惡廟堂爭鬥的楊洵輕輕點頭表示認同。
趙俊臣對於廟堂環境可謂是如魚得水,也完全符合江正所總結的幾項基本素質,但他此時並不覺得尷尬,隻是再次打量了江正一眼之後,認真道“千萬不要低估自己。”
聽到趙俊臣的這般說法,江正不由是表情微變,還以為趙俊臣是在譏諷自己。
雖然,江正剛才的那些說法也同樣存有譏諷趙俊臣的嫌疑。
然而,趙俊臣則是繼續說道“我這樣說並不是在譏諷於你,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但我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有兩種君子,一種是普通君子,另一種則是‘有作為的君子’,前者隻需要問心無愧即可,但後者的要求卻要高多了,不僅要問心無愧、堅守底線,還必須要比小人更為精擅那些蠅營狗苟的伎倆!唯有這樣,君子才能戰勝小人,也唯有戰勝了小人,君子才能有所作為。”
說到這裡,趙俊臣微笑道“你乃是楊大儒的親傳弟子,自然是一位君子,但我希望你還能成為一位有作為的君子……就像是你的老師楊大儒一般。”
說來說去,趙俊臣還是希望江正進入官場,而不是留在自己身邊當幕僚。
然而,江正認真思索片刻後,依然搖頭道“老師他自然是一位大有作為的君子,不僅能堅守底線原則,還可以反過來算計小人,但學生自問做不到這一點,就算是可以勉強做到,也必然是一輩子心神憔悴、毫無樂趣,所以學生還是想要留在趙閣臣身邊當一個普通幕僚,隻需是出謀劃策即可,不必去考慮決策之際的取舍之事。”
“既如此,你今後就留在我身邊吧,你是一個有才能、有抱負的奇才,當幕僚雖然是屈才了,但對我而言卻是一件好事,我今後也一定會重用於你……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身為我的幕僚,雖然不必親自做出決定,但依然會頻繁麵對取舍問題。”
見到江正的態度很是堅定,趙俊臣也不再強迫,隻是表現出一副既歡迎又惋惜的模樣,又表示自己今後一定會重用於他。
接下來,趙俊臣就把自己府裡的幾位主要幕僚召來正堂,又把江正介紹給了他們。
牛輔德、蘇西卿、李倫等人皆是異常驚喜,更還有些受寵若驚,畢竟江正不僅是擁有遠高於他們的進士功名,還是大儒楊洵的親傳弟子,在讀書人眼中可謂是地位極高。
於是,幾位趙府幕僚也紛紛表達了歡迎之意,拉著江正不斷說著恭維話。
江正在接人待物之際,總是一本正經,似乎很少會出現表情變化,氣質間也總是有一股咄咄逼人的銳氣,但他與幾位趙府幕僚相識之際依然是態度客氣,很快就融入了圈子。
看著江正與幾位趙府幕僚相互說話,趙俊臣先是微微一笑,但表情很快就變為嚴肅,隨後就把手邊那份資料推給了楊洵。
然後,趙俊臣壓低聲音說道“楊大儒,您很快就要接任大理寺卿了,與方世文交接公務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所以,趁著交接公務之前,我這裡有一份資料,需要您來看一眼。”
見趙俊臣說話之際刻意壓低聲音,表情也是格外嚴肅,楊洵不由是心中重視,拿起這份資料仔細翻閱,很快就麵現凝重。
這份資料的內容,皆是大理寺近年來所審判的爭議案件,因為時間倉促的關係,這份資料的內容雖然還算是全麵,但並不是特彆詳細。
但以楊洵的眼光與經驗,依然是迅速察覺到了這些案件的蹊蹺之處。
“這些內容……都是真的?”仔細看完了資料內容之後,楊洵表情嚴肅的抬頭問道。
趙俊臣也是嚴肅點頭,道“這些案件在大理寺皆是留有記錄,楊大儒很快就要接掌大理寺,到時候一查就知!晚輩自然是不敢有任何誆騙!”
楊洵咬牙道“方世文……他可是朝廷的大理寺卿,乃是朝廷法紀的維護者與執行者,最是需要公正審案,他、他怎麼敢做出這些事情!他眼裡可還有朝廷法紀?!”
趙俊臣搖頭道“近幾十年來,我朝的曆任大理寺卿,首要條件乃是態度中立,但態度中立分為兩種,一種是誰都敢得罪,另一種是誰都不敢得罪,而方世文顯然就是後者……
他平時審案還算公正,但一旦是案件涉及了朝中權貴,他的屁股也就歪了!而楊大儒您所看到的這些爭議案件,就皆是與朝中權貴有關係。
譬如說,前首輔沈常茂的兒子沈聰,曾在三年前當街策馬撞死了一名幼童,方世文就看在沈常茂的麵子上,設法為沈聰逃脫了懲處,隻是賠了一點銀子了事……據說,此案審結的當天晚上,沈常茂就擺下了一場大宴用以招待方世文,也許暗地裡還另有好處……
再譬如說,半年前曾有百姓失手打傷了兵部尚書王壽的小舅子胡海,順天府就判了那名百姓三十仗刑,這件事原本與大理寺沒關係,誰曾想方世文硬是插手,除了三十仗刑之外,還增加了流放三百裡的刑罰,兩項刑罰相加之下,那名百姓很快就死在了流放路上……
其實,早在半年之前,陛下就已經不滿意方世文了,想要換一個人執掌大理寺,結果方世文趁著這件案子討好了兵部尚書王壽,而王壽則是陛下的心腹重臣,所以他的位置也就暫時穩固了……”
聽到趙俊臣的這些解釋,楊洵的眉頭越皺越緊,眼中有怒意不斷閃爍。
不過,楊洵也不會聽信趙俊臣的一家之言,隻是把這份資料收入懷中,然後就起身向趙俊臣告辭,道“老夫立刻就去大理寺衙門查探真相,若是這些案子確實存在不公之處,老夫必然會推翻這些冤假錯案,也會向陛下彈劾方世文的罪責……
至於趙閣臣的今日做法,無論是不是為了利用老夫對付方世文,都算是維護了朝廷法紀,所以老夫也會投桃報李,不會向他人提及今天的事情,趙閣臣放心就是!”
趙俊臣剛才曾是提到過“君子”與“有作為的君子”之間的不同,而楊洵早在十年之前就能位居朝廷九卿之列,顯然就是一位“有作為的君子”。
所以,楊洵其實要比尋常小人更為聰明,一眼就看穿了趙俊臣想要利用自己對付方世文的意圖。
隻不過,楊洵並不在乎這些,他隻在乎朝廷法紀,但依然是利用這一番話,稍稍敲打了趙俊臣一下。
趙俊臣當然也聽懂了楊洵的敲打之意,但他麵色不變,依然厚著臉皮拱手說道“若是能為朝廷法紀出一份力,晚輩自然是義不容辭。”
楊洵深深看了趙俊臣一眼,然後就直接離開了,趙俊臣則是親自把他送到了趙府門外。
送彆了楊洵之後,趙俊臣的表情恢複了嚴肅,立刻就返回到書房之中,準備詳細製定一份能讓“周黨”對自己感恩戴德的計劃。
而就在趙俊臣送彆楊洵的同時,七皇子朱和堅也正在準備著“南京祭祖”的事宜。
在朱和堅看來,德慶皇帝的計劃已是萬無一失,可謂是“成則有功、敗也無過”,但因為這件事情與周尚景有關係,朱和堅依然是心中隱隱不安。
畢竟,德慶皇帝的智慧手段雖然不凡,但這些年來一直都沒能在周尚景身上占到便宜。
所以,為了讓自己的南京之行更為萬無一失,朱和堅就必須要安排更多的後備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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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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