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
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問道“姑娘,你貴姓,叫甚麼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
說道“我複姓令狐,單名一個衝字。”儀琳心頭怦的一跳,臉色沉了下來,道“我好
好問你,你怎地開我玩笑?”那女童笑道“怎麼開你玩笑了?難道隻有你朋友叫得令狐
衝,我便叫不得?”儀琳歎了口氣,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道“這位令狐
大哥於我有救命大恩,終於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剛說到這裡,隻見兩個
佝僂著背脊的人,匆匆從廳外廊上走過,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
,說道“天下真有這般巧,而這麼一個醜得怕人的老駝子,又有這麼個小駝子。”儀琳
聽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煩,說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媽媽,好不好?我頭痛得很
,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頭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聽我冒充令狐衝的
名頭,心裡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師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給壞人
欺侮了,你師父非怪罪你不可。”儀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兒又靈巧,連餘觀
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誰
又敢來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著儀琳的手道“你可在損我啦。剛才若不是你師
父護著我,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煙。我爺爺叫我非非,你也叫
我非非好啦。”儀琳聽她說了真實姓名,心意頓和,隻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記著令狐
衝,以致拿他名字來開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說之時,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
躲在窗外偷聽去了,說道“好,曲姑娘,咱們去找你爹爹媽媽去罷,你猜他們到了哪裡
去啦?”曲非煙道“我知道他們到了哪裡。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儀琳奇道
“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煙道“我年紀這麼小,怎肯便去?你卻不同,你傷心難過
,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儀琳心下一凜,道“你說你爹爹媽媽……”曲非煙道“我
爹爹媽媽早就給人害死啦。你要找他們,便得到陰世去。”儀琳甚是不快,說道“你爹
爹媽媽既已去世,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我不陪你啦。”
曲非煙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沒人陪我玩兒,你
就陪我一會兒。”
儀琳聽她說得可憐,便道“好罷,我就陪你一會兒,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
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對。”曲非煙笑道“有些話你以為無聊,我卻以為有
聊得緊,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紀大,我就叫你姊姊,有甚麼對不對的?難道我還
叫你妹子嗎?儀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了,好不好?”儀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
煙也順勢放脫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甚麼好?魚蝦雞鴨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
。姊姊,你生得這般美貌,剃了光頭,便大大減色,倘若留起一頭烏油油的長發,那才叫
好看呢。”儀琳聽她說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門,四大皆空,哪裡還管他皮囊色相的
美惡。”曲非煙側過了頭,仔細端相儀琳的臉,其時雨勢稍歇,烏雲推開,淡淡的月光從
雲中斜射下來,在她臉上朦朦朧朧的鋪了一層銀光,更增秀麗之氣。曲非煙歎了口氣,幽
幽的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這麼想念你呢。”儀琳臉色一紅,嗔道“你說甚
麼?你開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煙笑道“好啦,我不說了。姊姊,你給我些天香斷
續膠,我要去救一個人。”儀琳奇道“你去救誰?”曲非煙笑道“這個人要緊得很,
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儀琳道“你要傷藥去救人性命,本該給你,隻是師父曾有嚴訓
,這天香斷續膠調製不易,倘若受傷的是壞人,卻不能救他。”
曲非煙道“姊姊,如果有人無禮,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和你恒山派,這人是好人還
是壞人?”儀琳道“這人罵我師父,罵我恒山派,自然是壞人了,怎還好得了?”曲非
煙笑道“這可奇了。有一個人張口閉口的說,見了尼姑就倒大黴,逢賭必輸。他既罵你
師父,又罵了你,也罵了你整個恒山派,如果這樣的大壞人受了傷……”
儀琳不等她說完,已是臉色一變,回頭便走。曲非煙晃身攔在她身前,張開了雙手,
隻是笑,卻不讓她過去。儀琳突然心念一動“昨日回雁樓頭,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
。直到令狐大哥死於非命,我抱著他屍首奔下酒家,似乎她還在那裡。這一切經過,她早
瞧在眼裡了,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她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後麵呢?”想要問她一句話,卻
脹紅了臉,說不出口。曲非煙道“姊姊,我知道你想問我‘令狐大哥的屍首到哪裡去
啦?’是不是?”儀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見告,我……我……實在感激不儘。”
曲非煙道“我不知道,但有一個人知道。這人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姊姊若能
用天香斷續膠救活了他生命,他便能將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跟你說。”儀琳道“你自己
真的不知?”曲非煙道“我曲非煙如果得悉令狐衝死屍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餘滄海
手裡,被他長劍在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忙道“我信了,不用發誓。那人是誰?
”曲非煙道“這個人哪,救不救在你。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甚麼善地。”為了尋到
令狐衝的屍首,便刀山劍林,也去闖了,管他甚麼善地不善地,儀琳點頭道“咱們這就
去罷。”兩人走到大門口,見門外兀自下雨,門旁放著數十柄油紙雨傘。儀琳和曲非煙各
取了一柄,出門向東北角上行去。其時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兩人走過,深巷中便有
一兩隻狗兒吠了起來。儀琳見曲非煙一路走向偏僻狹窄的小街中,心中隻掛念著令狐衝屍
身的所在,也不去理會她帶著自己走向何處。行了好一會,曲非煙閃身進了一條窄窄的弄
堂,左邊一家門首挑著一盞小紅燈籠。曲非煙走過去敲了三下門。有人從院子中走出來,
開門探頭出來。曲非煙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
“是,是,小姐請進。”
曲非煙回頭招了招手。儀琳跟著她進門。那人臉上露出詫異之極的神色,搶在前頭領
路,過了一個天井,掀開東廂房的門簾,說道“小姐,師父,這邊請坐。”門簾開處,
撲鼻一股脂粉香氣。儀琳進門後,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床上鋪著繡花的錦被和枕頭。湘
繡馳名天下,大紅錦被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顏色燦爛,栩栩欲活。儀琳自幼在白雲庵
中出家,蓋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華麗的被褥,隻看了一眼,便轉過了頭
。隻見幾上點著一根紅燭,紅燭旁是一麵明鏡,一隻梳妝箱子。床前地下兩對繡花拖鞋,
一對男的,一對女的,並排而置。儀琳心中突的一跳,抬起頭來,眼前出現了一張緋紅的
臉蛋,嬌羞靦腆,又帶著三分尷尬,三分詫異,正是自己映在鏡中的容顏。背後腳步聲響
,一個仆婦走了進來,笑眯眯的奉上香茶。這仆婦衣衫甚窄,妖妖嬈嬈地甚是風騷。儀琳
越來越害怕,低聲問曲非煙“這是甚麼地方?”曲非煙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婦耳邊說了
一句話,那仆婦應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儀琳心
想“這女人裝模作樣的,必定不是好人。”又問曲非煙“你帶我來乾甚麼?這裡是甚
麼地方?”曲非煙微笑道“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儀琳又問“甚
麼群玉院?”曲非煙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
儀琳聽到“妓院”二字,心中怦的一跳,幾乎便欲暈去。她見了這屋中的擺設排場,
早就隱隱感到不妙,卻萬萬想不到這竟是一所妓院。她雖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甚麼所在
,卻聽同門俗家師姊說過,妓女是天下最的女子,任何男人隻須有錢,便能叫妓女相
陪。曲非煙帶了自己到妓院中來,卻不是要自己做妓女麼?心中一急,險些便哭了出來。
便在這時,忽聽得隔壁房中有個男子聲音哈哈大笑,笑聲甚是熟悉,正是那惡人“萬裡獨
行”田伯光。儀琳雙腿酸軟,騰的一聲,坐倒在椅上,臉上已全無血色。曲非煙一驚,搶
過去看她,問道“怎麼啦?”儀琳低聲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煙嘻的一聲笑
,說道“不錯,我也認得他的笑聲,他是你的乖徒兒田伯光。”田伯光在隔房大聲道
“是誰在提老子的名字?”曲非煙道“喂!田伯光,你師父在這裡,快快過來磕頭!”
田伯光怒道“甚麼師父?小娘皮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臭嘴。”曲非煙道“你在衡山
回雁酒樓,不是拜了恒山派的儀琳小師太為師嗎?她就在這裡,快過來!”
田伯光道“她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咦,你……你怎麼知道?你是誰?我殺了你!”
聲音中頗有驚恐之意。曲非煙笑道“你來向師父磕了頭再說。”儀琳忙道“不,不!
你彆叫他過來!”田伯光“啊”的一聲驚呼,跟著拍的一聲,顯是從床上跳到了地下。一
個女子聲音道“大爺,你乾甚麼?”曲非煙叫道“田伯光,你彆逃走!你師父找你算
帳來啦。”田伯光罵道“甚麼師父徒兒,老子上了令狐衝這小子的當!這小尼姑過來一
步,老子立刻殺了她。”儀琳顫聲道“是!我不過來,你也彆過來。”曲非煙道“田
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號人物,怎地說了話竟不算數?拜了師父不認帳?快過來,向
你師父磕頭。”田伯光哼了一聲不答。儀琳道“我不要他磕頭,也不要見他,他……他
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這位小師父根本就不要見我。”曲非煙道“好
,算你的。我跟你說,我們適才來時,有兩個小賊鬼鬼祟祟的跟著我們,你快去給打發了
。我和你師父在這裡休息,你就在外看守著,誰也不許進來打擾我們。你做好了這件事,
你拜恒山派小師父為師的事,我以後就絕口不提。否則的話,我宣揚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
田伯光突然提聲喝道“小賊,好大膽子。”隻聽得窗格子砰的一聲,屋頂上嗆啷啷
兩聲響,兩件兵刃掉在瓦上。跟著有人長聲慘呼,又聽得腳步聲響,一人飛快的逃走了。
窗格子又是砰的一響,田伯光已躍回房中,說道“殺了一個,是青城派的小賊,另一個
逃走了。”曲非煙道“你真沒用,怎地讓他逃了?”田伯光道“那個人我不能殺,是
……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煙笑道“原來是你師伯,那自然不能殺。”儀琳卻大吃一
驚,低聲道“是我師姊?那怎麼好?”
田伯光問道“小姑娘,你是誰?”曲非煙笑道“你不用問。你乖乖的不說話,你
師父永遠不會來找你算帳。”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作聲。儀琳道“曲姑娘,咱們快走罷
!”曲非煙道“那個受傷之人,還沒見到呢。你不是有話要跟他說嗎?你要是怕師父見
怪,立刻回去,卻也不妨。”儀琳沉吟道“反正已經來了,咱們……咱們便瞧瞧那人去
。”曲非煙一笑,走到床邊,伸手在東邊牆上一推,一扇門輕輕開了,原來牆上裝有暗門
。曲非煙招招手,走了進去。儀琳隻覺這妓院更顯詭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邊房內,心想
跟他離得越遠越好,當下大著膽子跟進。裡麵又是一房,卻無燈火,借著從暗門中透進來
的燭光,可以看到這房甚小,也有一張床,帳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儀琳走到門邊
,便不敢再進去。曲非煙道“姊姊,你用天香斷續膠給他治傷罷!”儀琳遲疑道“他
……他當真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曲非煙道“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我可說不
上來。”儀琳急道“你剛才說他知道的。”曲非煙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說過了的
話卻不算數,可不可以?你要是願意一試,不妨便給他治傷。否則的話,你即刻掉頭便走
,誰也不會來攔你。”儀琳心想“無論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屍首,就算隻有一線機會
,也不能放過了。”便道“好,我給他治傷。”回到外房去拿了燭台,走到內房的床前
,揭開帳子,隻見一人仰天而臥,臉上覆了一塊綠色錦帕,一呼一吸,錦帕便微微顫動。
儀琳見不到他臉,心下稍安,回頭問道“他甚麼地方受了傷?”曲非煙道“在胸口,
傷口很深,差一點兒便傷到了心臟。”儀琳輕輕揭開蓋在那人身上的薄被,隻見那人袒裸
著胸膛,胸口前正中大一個傷口,血流已止,但傷口甚深,顯是十分凶險。儀琳定了定神
,心道“無論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將手中燭台交給曲非煙拿著,從懷中取出裝
有天香斷續膠的木盒子,打開了盒蓋,放在床頭的幾上,伸手在那人創口四周輕輕按了按
。曲非煙低聲道“止血的穴道早點過了,否則怎能活得到這時候?”
儀琳點點頭,發覺那人傷口四處穴道早閉,而且點得十分巧妙,遠非自己所能,於是
緩緩抽出塞在他傷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鮮血便即急湧。儀琳在師門曾學過救傷的本
事,左手按住傷口,右手便將天香斷續膠塗到傷口之上,再將棉花塞入。這天香斷續膠是
恒山派治傷聖藥,一塗上傷口,過不多時血便止了。儀琳聽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
活,忍不住便道“這位英雄,貧尼有一事請教,還望英雄不吝賜教。”突然之間,曲非
煙身子一側,燭台傾斜,燭火登時熄滅,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煙叫了聲“啊喲”,道“
蠟燭熄了。”儀琳伸手不見五指,心下甚慌,尋思“這等不乾不淨的地方,豈是出家人
來得的?我及早問明令狐大哥屍身的所在,立時便得離去。”顫聲問道“這位英雄,你
現下痛得好些了嗎?”那人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曲非煙道“他在發燒,你摸摸他額頭,燒得好生厲害。”儀琳還未回答,右手已被
曲非煙捉住,按到了那人額上。本來遮在他麵上的錦帕已給曲非煙拿開,儀琳隻覺觸手處
猶如火炭,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道“我還有內服的傷藥,須得給他服下才好。曲姑娘
,請你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好,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找火。”儀琳聽她說要走開
,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彆去,留了我一個兒在這裡,那怎麼辦?”
曲非煙低低笑了一聲,道“你把內服的傷藥摸出來罷。”儀琳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打
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出來,托在掌中,道“傷藥取出來啦。你給他吃罷。”曲非煙道
“黑暗中彆把傷藥掉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這裡,那麼我在這
裡待著,你出去點火。”儀琳聽得要她獨自在妓院中亂闖,更是不敢,忙道“不,不!
我不去。”曲非煙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傷藥塞在他口裡,喂他喝幾口茶
,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見不到你是誰,怕甚麼啊?喏,這是茶杯,小心接著,彆倒
翻了。”儀琳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茶杯,躊躇了一會,心想“師父常道,出家人慈悲
為本,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既是命在頃刻,
我也當救他。”於是緩緩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翻過手掌,將三粒內服治傷的
“白雲熊膽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張口含了,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喝了幾口,含含
糊糊的似是說了聲“多謝”。儀琳道“這位英雄,你身受重傷,本當安靜休息,隻是我
有一件急事請問。令狐衝令狐俠士為人所害,他屍首……”那人道“你……你問令狐衝
……”儀琳道“正是!閣下可知這位令狐衝英雄的遺體落在何處?”那人迷迷糊糊的道
“甚……甚麼遺體?”儀琳道“是啊,閣下可知令狐衝令狐俠士的遺體落於何方?”
那人含糊說了幾個字,但聲音極低,全然聽不出來。儀琳又問了一遍,將耳朵湊近那人的
臉孔,隻聽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說甚麼話,卻始終說不出來。
儀琳突然想起“本門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效驗甚佳,藥性卻也極猛,尤其服
了白雲熊膽丸後往往要昏暈半日,那正是療傷的要緊關頭,我如何在這時逼問於他?”她
輕輕歎了口氣,從帳子中鑽頭出來,扶著床前一張椅子,便即坐倒,低聲道“待他好一
些後再問。”曲非煙道“姊姊,這人性命無礙麼?”儀琳道“但願他能痊愈才好,隻
是他胸前傷口實在太深。曲姑娘,這一位……是誰?”
曲非煙並不答複,過了一會,說道“我爺爺說,你甚麼事情都看不開,是不能做尼
姑的。”儀琳奇道“你爺爺認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甚麼事情都看不開?”曲
非煙道“昨日在回雁樓頭,我爺爺帶著我,看你們和田伯光打架。”儀琳“啊”了一聲
,問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爺爺?”曲非煙笑道“是啊,你那個令狐大哥,一張嘴
巴也真會說,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那時我爺爺真的有些相信,還以為他真有一套甚麼
出恭時練的劍法,還以為田伯光鬥不過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儀琳瞧不見她的臉,但
想象起來,定然滿臉都是笑容。曲非煙愈是笑得歡暢,儀琳心頭卻愈酸楚。曲非煙續道
“後來田伯光逃走了,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既然答應輸了拜你為師,就應當磕頭拜師啊
,怎地可以混賴?”儀琳道“令狐大哥為了救我,不過使個巧計,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
。”曲非煙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還給他說好話。令狐
大哥給人刺死後,你抱著他的屍身亂走。我爺爺說‘這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這一下隻
怕要發瘋,咱們跟著瞧瞧。’於是我們二人跟在你後麵,見你抱著這個死人,一直不舍得
放下。我爺爺說‘非非,你瞧這小尼姑多麼傷心,令狐衝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還
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儀琳羞得滿臉通紅,黑暗中隻覺耳根子和脖子都在發燒。
曲非煙道“姊姊,我爺爺的話對不對?”儀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
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薩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換得令狐大哥還陽,我……我……我便
墮入十八重地獄,萬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願。”她說這幾句話時聲音誠懇之極。便在
這時,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了一下。儀琳喜道“他……他醒轉了,曲姑娘,請你問他
,可好些了沒有?”曲非煙道“為甚麼要我去問!你自己沒生嘴巴!”儀琳微一遲疑,
走到床前,隔著帳子問道“這位英雄,你可……”一句話沒說完,隻聽那人又呻吟了幾
聲。儀琳尋思“他此刻痛苦難當,我怎可煩擾他?”悄立片刻,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
,顯是藥力發作,又已入睡。曲非煙低聲道“姊姊,你為甚麼願意為令狐衝而死,你當
真是這麼喜歡他?”儀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彆再說這等褻瀆佛祖的
話。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救我而死。我……我隻覺萬分的對他不起。”曲非煙
道“要是他能活轉來,你甚麼事都肯為他做?”儀琳道“不錯,我便為他死一千次,
也是毫無怨言。”
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笑道“令狐大哥,你聽著,儀琳姊姊親口說了……”儀琳怒
道“你開甚麼玩笑?”曲非煙繼續大聲道“她說,隻要你沒死,她甚麼事都肯答允你
。”儀琳聽她語氣不似開玩笑,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頭怦怦亂跳,隻道“你……你……
”隻聽得咯咯兩聲,眼前一亮,曲非煙已打著了火,點燃蠟燭,揭開帳子,笑著向儀琳招
了招手。儀琳慢慢走近,驀地裡眼前金星飛舞,向後便倒。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後一托,令
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你會大吃一驚,你看他是誰?”儀琳道“他……他……”
聲音微弱,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床上那人雖然雙目緊閉,但長方臉蛋,劍眉薄唇,正便
是昨日回雁樓頭的令狐衝。
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顫聲道“他……他沒死?”曲非煙笑道“他
現下還沒有死,但如你的傷藥無效,便要死了。”儀琳急道“不會死的,他一定不會死
的。他……他沒死!”驚喜逾恒,突然哭了起來。曲非煙奇道“咦,怎麼他沒有死,你
卻反而哭了?”儀琳雙腳發軟,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說道
“我好歡喜。曲姑娘,真是多謝你啦。原來,原來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煙
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我又沒天香斷續膠。”儀琳突然省悟,慢
慢站起,拉住曲非煙的手,道“是你爺爺救的,是你爺爺救的。”
忽然之間,外邊高處有人叫道“儀琳,儀琳!”卻是定逸師太的聲音。儀琳吃了一
驚,待要答應。曲非煙吐氣吹熄了手中蠟燭,左掌翻轉,按住了儀琳的嘴,在她耳邊低聲
道“這是甚麼地方?彆答應。”一霎時儀琳六神無主,她身在妓院之中,處境尷尬之極
,但聽到師父呼喚而不答應,卻是一生中從所未有之事。
隻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田伯光,快給我滾出來!你把儀琳放出來。”
隻聽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才道“這位是恒山派白雲庵前輩定逸
師太麼?晚輩本當出來拜見,隻是身邊有幾個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禮,這就兩免了。哈哈
,哈哈!”跟著有四五個女子一齊吃吃而笑,聲音甚是淫蕩,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還
嗲聲叫道“好相公,彆理她,再親我一下,嘻嘻,嘻嘻。”幾個妓女淫聲蕩語,越說越
響,顯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氣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滾出來,非把你碎屍萬段不可。”田伯光笑道
“我不滾出來,你要將我碎屍萬段。我滾了出來,你也要將我碎屍萬段。那還是不滾出來
罷!定逸師太,這種地方,你出家人是來不得的,還是及早請回的為妙。令高徒不在這裡
,她是一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怎麼會到這裡來?你老人家到這種地方來找徒兒,豈不奇
哉怪也?”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這狗窩子燒了,瞧他出不出來?”田伯光笑道
“定逸師太,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有
分教江湖上眾口喧傳,都道湖南省的煙花之地‘群玉院’,給恒山派白雲庵定逸師太一
把火燒了。人家一定要問‘定逸師太是位年高德劭的師太,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彆
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問‘恒山派的弟子怎會到群玉院去?’這麼你一
句,我一句,於貴派的聲譽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說,萬裡獨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
下就隻怕令高足一人,一見到她,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怎麼還敢去惹她?”定逸心想這
話倒也不錯,但弟子回報,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座屋子,她又被田伯光所傷,難道還有
假的?她隻氣得五竅生煙,將屋瓦踹得一塊塊的粉碎,一時卻無計可施。突然間對麵屋上
一個冷冷的聲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騏,可是你害死的?”卻是青城掌門餘滄海到
了。田伯光道“失敬,失敬!連青城派掌門也大駕光臨,衡山群玉院從此名聞天下,生
意滔滔,再也應接不暇了。有一個小子是我殺的,劍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至於
是不是叫甚麼彭人騏,也沒功夫去問他。”
隻聽得嗖的一聲響,餘滄海已穿入房中,跟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聲密如聯珠,餘滄
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定逸師太站在屋頂,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心下暗暗佩
服“田伯光那廝果然有點兒真功夫,這幾下快刀快劍,竟和青城掌門鬥了個勢均力敵。
”
驀然間砰的一聲大響,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儀琳握著曲非煙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
,不知田餘二人相鬥到底誰勝誰負,按理說,田伯光數次欺辱於她,該當盼望他被餘滄海
打敗才是,但她竟是盼望餘滄海為田伯光所敗,最好餘滄海快快離去,師父也快快離去,
讓令狐衝在這裡安安靜靜的養傷。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緊關頭,倘若見到餘滄海衝進
房來,一驚之下,創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叫道“
餘觀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到曠地之上,大戰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
誰厲害。要是你打勝,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你,假如你輸了,這玉寶兒可
是我的。”餘滄海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開來,這淫賊這番話,竟說自己和他相鬥乃是爭
風吃醋,為了爭奪“群玉院”中一個妓女,叫作甚麼玉寶兒的。適才在房中相鬥,頃刻間
拆了五十餘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餘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
就算再鬥三四百招,可也並無必勝把握。一霎時間,四下裡一片寂靜。儀琳似乎聽到自己
撲通撲通的心跳之聲,湊頭過去,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他……他們會不會進來?”
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幾歲,但當這情急之際,儀琳一切全沒了主意。曲非煙並不
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餘觀主,田伯光這廝做惡多端,日
後必無好死,咱們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時。這間妓院藏垢納汙,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
了,這事待兄弟來辦。大年,為義,大夥進去搜搜,一個人也不許走了。”劉門弟子向大
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接著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吩咐眾弟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
儀琳越來越惶急,隻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一間間房查將過來。劉正風和餘滄海
在旁監督,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和鴇兒打得殺豬價叫。青城派群弟子將妓院
中的家
儀琳急得幾欲暈去,心想“師父前來救我,我卻不出聲答應,在妓院之中,和令狐大哥
深夜同處一室。雖然他身受重傷,但衡山派、青城派這許多男人一湧而進,我便有一百張
嘴巴也分說不了。如此連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姊?”伸手
拔出佩劍,便往頸中揮去。
曲非煙聽得長劍出鞘之聲,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聲道“
使不得!我和你衝出去。”忽聽得悉瑟有聲,令狐衝在床上坐了起來,低聲道“點亮了
蠟燭!”曲非煙道“乾甚麼?”令狐衝道“我叫你點亮了蠟燭!”聲音中頗含威嚴。
曲非煙便不再問,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蠟燭。燭光之下,儀琳見到令狐衝臉色白
得猶如死人,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令狐衝指著床頭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給我披在
……在身上。”儀琳全身發抖,俯身取了過來,披在他身上。令狐衝拉過大氅前襟,掩住
了胸前的血跡和傷口,說道“你們兩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煙嘻嘻一笑,道“好玩
,好玩!”拉著儀琳,鑽入了被窩。這時外邊諸人都已見到了這間房中的燭火,紛紛叫道
“到那邊去搜搜。”蜂擁而來。令狐衝提一口氣,搶過去掩上了門,橫上門閂,回身走
到床前,揭開帳子,道“都鑽進被窩去!”儀琳道“你……你彆動,小心傷口。”令
狐衝伸出左手,將她的頭推入被窩中,右手卻將曲非煙的一頭長發拉了出來,散在枕頭之
上。隻是這麼一推一拉,自知傷口的鮮血又在不絕外流,雙膝一軟,坐在床沿之上。
這時房門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養的,開門!”跟著砰的一聲,有
人將房門踢開,三四個人同時搶將進來。
當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見令狐衝,大吃一驚,叫道“令狐……是令
狐衝……”急退了兩步。向大年和米為義不識得令狐衝,但均知他已為羅人傑所殺,聽洪
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頭一震,不約而同的後退。各人睜大了雙眼,瞪視著他。令狐
衝慢慢站了起來,道“你們……這許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衝,原來…
…原來你沒死?”令狐衝冷冷的道“哪有這般容易便死?”
餘滄海越眾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衝了?好,好!”令狐衝向他瞧了一眼,並不
回答。餘滄海道“你在這妓院之中,乾甚麼來著?”令狐衝哈哈一笑,道“這叫做明
知故問。在妓院之中,還乾甚麼來著?”餘滄海冷冷的道“素聞華山派門規甚嚴,你是
華山派掌門大弟子,‘君子劍’嶽先生的嫡派傳人,卻偷偷來宿娼,好笑啊好笑!”
令狐衝道“華山派門規如何,是我華山派的事,用不著旁人來瞎操心。”餘滄海見多識
廣,見他臉無血色,身子還在發抖,顯是身受重傷模樣,莫非其中有詐?心念一轉之際,
尋思“恒山派那小尼姑說這廝已為人傑所殺,其實並未斃命,顯是那小尼姑撒謊騙人。
聽她說來,令狐大哥長,令狐大哥短,叫得脈脈含情,說不定他二人已結下了私情。有人
見到那小尼姑到過妓院之中,此刻卻又影蹤全無,多半便是給這廝藏了起來。哼,他五嶽
劍派自負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將那小尼姑揪將出來,不但羞辱
了華山、恒山兩派,連整個五嶽劍派也是麵目無光,叫他們從此不能在江湖上誇口說嘴。
”目光四下一轉,不見房中更有彆人,心想“看來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
“人雄,揭開帳子,咱們瞧瞧床上有甚麼好把戲。”
洪人雄道“是!”上前兩步,他吃過令狐衝的苦頭,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一
時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衝道“你活得不耐煩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師父撐腰,也不
如何懼他,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令狐衝向餘滄海道“你要乾甚麼?”餘滄海道“恒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
見到她是在這座妓院之中,咱們要查一查。”令狐衝道“五嶽劍派之事,也勞你青城派
來多管閒事?”餘滄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動手!”洪人雄應道“
是!”長劍伸出,挑開了帳子。儀琳和曲非煙互相摟抱,躲在被窩之中,將令狐衝和餘滄
海的對話,一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頭隻是叫苦,全身瑟瑟發抖,聽得洪人雄挑開帳子
,更嚇得魂飛天外。帳子一開,眾人目光都射到床上,隻見一條繡著雙鴛鴦的大紅錦被之
中裹得有人,枕頭上舞著長長的萬縷青絲,錦被不住顫動,顯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餘滄海一見到枕上的長發,好生失望,顯然被中之人並非那個光頭小尼姑了,原來令
狐衝這廝果然是在宿娼。令狐衝冷冷的道“餘觀主,你雖是出家人,但聽說青城派道士
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著實不少。你既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的女子
,乾麼不爽爽快快的揭開被窩,瞧上幾眼?何必借口甚麼找尋恒山派的女弟子?”餘滄海
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聲劈出,令狐衝側身一閃,避開了掌風,重傷之下,
轉動不靈,餘滄海這一掌又劈得淩厲,還是被他掌風邊緣掃中了,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
上。他用力支撐,又站了起來,一張嘴,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搖晃兩下,又噴出一
口鮮血。餘滄海欲待再行出手,忽聽得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那“臉
”字尾聲未絕,餘滄海已然右掌轉回,劈向窗格,身隨掌勢,到了窗外。房內燭光照映出
來,隻見一個醜臉駝子正欲往牆角邊逃去。餘滄海喝道“站住了!”那駝子正是林平之
所扮。他在劉正風府中與餘滄海朝相之後,乘著曲非煙出現,餘滄海全神注視到那女童身
上,便即悄悄溜了出來。他躲在牆角邊,一時打不定主意,實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
沉吟半晌,心道“我假裝駝子,大廳中人人都已見到了,再遇上青城派的人,非死不可
。是不是該當回複本來麵目?”回思適才給餘滄海抓住,全身登時酸軟,更無半分掙紮之
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心頭思潮起伏,隻呆呆出神。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忽然有人在他駝背上輕輕一拍。林平之大吃一驚,急忙轉身,眼前一人背脊高聳,正是
那正牌駝子“塞北明駝”木高峰,聽他笑道“假駝子,做駝子有甚麼好?乾麼你要冒充
是我徒子徒孫?”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凶暴,武功又極高,稍一對答不善,便是殺身之禍,但適才在大
廳中向他磕過頭,又說他行俠仗義,並未得罪於他,隻須繼續如此說,諒來也不致惹他生
氣,便道“晚輩曾聽許多人言道‘塞北明駝’木大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難,扶危
解困。晚輩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覺的便扮成木大俠的模樣,萬望恕罪。”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甚麼急人之難,扶危解困?當真胡說八道。”他明知林平
之是在撒謊,但這些話總是聽來十分入耳,問道“你叫甚麼名字?是哪一個的門下?”
林平之道“晚輩其實姓林,無意之間冒認了前輩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甚麼無意
之間?你隻是想拿你爺爺的名頭來招搖撞騙。餘滄海是青城掌門,伸一根手指頭也立時將
你斃了。你這小子居然敢衝撞於他,膽子當真不小。”林平之一聽到餘滄海的名字,胸口
熱血上湧,大聲道“晚輩但教有一口氣在,定須手刃了這奸賊。”
木高峰奇道“餘滄海跟你有甚麼怨仇?”林平之略一遲疑,尋思“憑我一己之力
,難以救得爹爹媽媽,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當即雙膝跪倒,磕頭道“晚輩父
母落入這奸賊之手,懇求前輩仗義相救。”木高峰皺起眉頭,連連搖頭,說道“沒好處
之事,木駝子是向來不做的,你爹爹是誰?救了他於我有甚麼得益?”
正說到這裡,忽聽門邊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語氣甚是緊急,說道“快稟報師父,
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給人家殺了,恒山派有人受了傷逃回來。”
木高峰低聲道“你的事慢慢再說,眼前有一場熱鬨好看,你想開眼界便跟我同去。
”林平之心想“隻須陪在他的身邊,便有機會求他。”當即道“是,是。老前輩去哪
裡,晚輩自當追隨。”木高峰道“咱們把話說在頭裡,木駝子不論甚麼事,總須對自己
有好處才乾。你若想單憑幾頂高帽子,便叫你爺爺去惹麻煩上身,這種話少提為妙。”
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應。忽聽得木高峰道“他們去了,跟著我來。”隻覺右腕
一緊,已被他抓住,跟著騰身而起,猶似足不點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馳。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樹後,窺看院中眾人動靜。餘滄海和田伯光交手
、劉正風等率人搜查、令狐衝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聽在耳裡。待得餘滄海又欲擊
打令狐衝,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將“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叫了出來。林平之
叫聲出口,自知魯莽,轉身便欲躲藏,哪知餘滄海來得快極,一聲“站住了!”力隨聲至
,掌力已將林平之全身籠住,隻須一發,便能震得他五臟碎裂,骨骼齊折,待見到他形貌
,一時含力不發,冷笑道“原來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後丈許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說
道“木駝子,你幾次三番,指使小輩來和我為難,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這人自認是我小輩,木駝子卻沒認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
,這小子跟我有甚麼乾係?餘觀主,木駝子不是怕你,隻是犯不著做冤大頭,給一個無名
小輩做擋箭牌。要是做一做擋箭牌有甚麼好處,金銀財寶滾滾而來,木駝子權衡輕重,這
算盤打得響,做便做了。可是眼前這般全無進益的蝕本買賣,卻是決計不做的。”餘滄海
一聽,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並無乾係,乃是冒充招搖之徒,貧道不必再顧你
的顏麵了。”積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發出,忽聽窗內有人說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
!”餘滄海回過頭來,隻見一人憑窗而立,正是令狐衝。餘滄海怒氣更增,但“以大欺小
,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卻正是說中了要害,眼前這二人顯然武功遠不如己,若欲殺卻,
原隻一舉手之勞,但“以大欺小”那四個字,卻無論如何是逃不過的,既是“以大欺小”
,那下麵“好不要臉”四字便也順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輕易饒了二人,這口氣如何便咽
得下去?他冷笑一聲,向令狐衝道“你的事,以後我找你師父算帳。”回頭向林平之道
“小子,你到底是哪個門派的?”林平之怒叫“狗賊,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還來
問我?”餘滄海心下奇怪“我幾時識得你這醜八怪了?甚麼害得你家破人亡,這話卻從
哪裡說起?”但四下裡耳目眾多,不欲細問,回頭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這小子,
再擒下了令狐衝。”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說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應道“是!”
拔劍上前。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劍,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長劍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
林平之叫道“餘滄海,我林平之……”餘滄海一驚,左掌急速拍出,掌風到處,洪人雄
的長劍被震得一偏,從林平之右臂外掠過。餘滄海道“你說甚麼?”林平之道“我林
平之做了厲鬼,也會找你索命。”餘滄海道“你……你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無法隱瞞,索性堂堂正正的死個痛快,雙手撕下臉上膏藥,朗聲道“
不錯,我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林平之。你兒子調戲良家姑娘,是我殺的。你害得我家破人
亡,我爹爹媽媽,你……你……你將他們關在哪裡?”青城派一舉挑了福威鏢局之事,江
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長青子早年敗在林遠圖劍下之事,武林中並不知情,人人都說青
城派誌在劫奪林家辟邪劍法的劍譜。令狐衝正因聽了這傳聞,才在回雁樓頭以此引得羅人
傑俯身過來,挺劍殺卻。木高峰也已得知訊息,此刻聽得眼前這假駝子是“福威鏢局的林
平之”,而眼見餘滄海一聽到他自報姓名,便忙不迭的將洪人雄長劍格開,神情緊張,看
來確是想著落在這年輕人身上得到辟邪劍譜。其時餘滄海左臂長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
右腕,手臂一縮,便要將他拉了過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飛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
平之的左腕,向後一拉。
林平之雙臂分彆被兩股大力前後拉扯,全身骨骼登時格格作響,痛得幾欲暈去。餘滄
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將林平之登時拉死不可,當即右手長劍遞出,向木高峰刺去,喝
道“木兄,撒手!”木高峰左手一揮,當的一聲響,格開長劍,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閃
閃的彎刀。餘滄海展開劍法,嗤嗤嗤聲響不絕,片刻間向木高峰連刺了劍,說道“
木兄,你我無冤無仇,何必為這小子傷了兩家和氣?”左手亦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
木高峰揮動彎刀,將來劍一一格開,說道“適才大庭廣眾之間,這小子已向我磕過
了頭,叫了我‘爺爺’,這是眾目所見、眾耳所聞之事。在下和餘觀主雖然往日無冤,近
日無仇,但你將一個叫我爺爺之人捉去殺了,未免太不給我臉麵。做爺爺的不能庇護孫子
,以後還有誰肯再叫我爺爺?”兩人一麵說話,兵刃相交聲叮當不絕,越打越快。
餘滄海怒道“木兄,此人殺了我的親生兒子,殺子之仇,豈可不報?”木高峰哈哈
一笑,道“好,衝著餘觀主的金麵,就替你報仇便了。來來來,你向前拉。我向後拉,
一二三!咱們將這小子拉為兩片!”他說完這句話後,又叫“一,二,三!”這“三”
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強,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聲更響。餘滄海一驚,報仇並不急在一
時,劍譜尚未得手,卻決不能便傷了林平之性命,當即鬆手。林平之立時便給木高峰拉了
過去。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多謝,多謝!餘觀主當真夠朋友,夠交情,衝著木駝子
的臉麵,連殺子大仇也肯放過了。江湖上如此重義之人,還真的沒第二位!”餘滄海冷冷
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這一次在下相讓一步,以後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
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說不定餘觀主義薄雲天,第二次又再容讓呢。”
餘滄海哼了一聲,左手一揮,道“咱們走!”率領本門弟子,便即退走。這時定逸
師太急於找尋儀琳,早已與恒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劉正風率領眾弟子向東南方搜去。
青城派一走,群玉院外便隻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駝子,原來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
用叫我爺爺。駝子挺喜歡你,收你做了徒弟如何?”林平之適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內力拉扯
,全身疼痛難當,兀自沒喘過氣來,聽木高峰這麼說,心想“這駝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
十倍,餘滄海對他也頗為忌憚,我要複仇雪恨,拜他為師,便有指望。可是他眼見那青城
弟子使劍殺我,本來毫不理會,一聽到我的來曆,便即出手和餘滄海爭奪。此刻要收我為
弟子,顯是不懷好意。”
木高峰見他神色猶豫,又道“塞北明駝的武功聲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為止,我
還沒收過一個弟子。你拜我為師,為師的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那時彆說青城派的小子們
決不是你對手,假以時日,要打敗餘滄海亦有何難?小子,怎麼你還不磕頭拜師?”他越
說得熱切,林平之越是起疑“他如當真愛惜我,怎地剛才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無絲
毫顧忌?餘滄海這惡賊得知我是他的殺子大仇之後,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為了
甚麼辟邪劍譜。五嶽劍派中儘多武功高強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師,該找那些前輩高人才
是。這駝子心腸毒辣,武功再高,我也決不拜他為師。”
木高峰見他仍是遲疑,心下怒氣漸增,但仍笑嘻嘻道“怎麼?你嫌駝子的武功太低
,不配做你師父麼?”林平之見木高峰霎時間滿麵烏雲,神情猙獰可怖,但怒色一現即隱
,立時又顯得和藹可親,情知處境危險,若不拜他為師,說不定他怒氣發作,立時便將自
己殺了,當即道“木大俠,你肯收晚輩為徒,那正是晚輩求之不得之事。隻是晚輩學的
是家傳武功,倘若另投明師,須得家父允可,這一來是家法,二來也是武林中的規矩。”
木高峰點了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不過你這一點玩意兒,壓根兒說不上是甚麼
功夫,你爹爹想來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來潮,一時興起,要收你為徒,以後
我未必再有此興致了。機緣可遇不可求,你這小子瞧來似乎機伶,怎地如此胡塗?這樣罷
,你先磕頭拜師。然後我去跟你爹爹說,諒他也不敢不允。”林平之心念一動,說道“
木大俠,晚輩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俠去救了出來。那時晚輩感恩圖
報,木大俠有甚麼囑咐,自當遵從。”
木高峰怒道“甚麼?你向我討價還價?你這小子有甚麼了不起,我非收你為徒不可
?你居然來向我要挾,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隨即想到餘滄海肯在眾目睽睽之下讓步,
不將殺子大仇人撕開兩片,自是另有重大圖謀,像餘滄海這樣的人,哪會輕易上當?多半
江湖上傳言不錯,他林家那辟邪劍譜確是非同小可,隻要收了這小子為徒,這部武學寶笈
遲早便能得到手,說道“快磕頭,三個頭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
師父的焉有不關心之理?餘滄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順,他怎敢不
放?”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媽媽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說甚麼也得儘快
將他們救了出來。我一時委曲,拜他為師,隻須他救出我爹爹媽媽,天大的難事也擔當了
。”當即屈膝跪倒,便要磕頭。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頭頂按落,掀將下去。林平之
本想磕頭,但給他這麼使力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頭頸一硬,不讓他按下去。
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頭嗎?”手上加了一分勁道。林平之本來心高氣傲,做慣了少
鏢頭,平生隻有受人奉承,從未遇過屈辱,此番為了搭救父母,已然決意磕頭,但木高峰
這麼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發了他的倔強本性,大聲道“你答應救我父母,我便答應
拜你為師,此刻要我磕頭,卻是萬萬不能。”
木高峰道“萬萬不能?咱們瞧瞧,果真是萬萬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勁力。林平
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來,但頭頂便如有千斤大石壓住了,卻哪裡站得起來?他雙手撐地
,用力掙紮,木高峰手上勁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隻聽得自己頸中骨頭格格作響。木高峰
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頭?我手上再加一分勁道,你的頭頸便折斷了。”
林平之的頭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將下去,離地麵已不過半尺,奮力叫道“我不磕頭,
偏不磕頭!”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頭?”手一沉,林平之的額頭又被他按低了兩寸。
便在此時,林平之忽覺背心上微微一熱,一股柔和的力道傳入體內,頭頂的壓力鬥然間輕
了,雙手在地上一撐,便即站起。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
驚,適才衝開他手上勁道的這股內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稱的華山派“紫霞功”,聽說這門
內功初發時若有若無,綿如雲霞,然而蓄勁極韌,到後來更鋪天蓋地,勢不可當,“紫霞
”二字由此而來。木高峰驚詫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頭頂,掌心剛碰到林平之頭頂
,他頂門上又是一股柔韌的內力升起,兩者一震,木高峰手臂發麻,胸口也隱隱作痛。他
退後兩步,哈哈一笑,說道“是華山派的嶽兄嗎?怎地悄悄躲在牆角邊,開駝子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