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少林派門規綦嚴,易國梓倘若真的將華山派一個後輩打死,縱不
處死抵命,那也是非廢去武功、逐出門牆不可。易國梓念及此節,不由得臉都白了。方生
道“少俠,你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令狐衝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衝
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淵”、“經渠”兩處穴道上一搭,登時覺得他體內生出一股希奇古
怪的內力,一震之下,便將手指彈開。方生心中一凜,他是當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數
的好手,竟會給這少年的內力彈開手指,實在匪夷所思。他哪知道令狐衝體內已蓄有桃穀
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他武功雖強,但在絕無防範之下,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
的合力。他“哦”的一聲,雙目向令狐衝瞪視,緩緩的道“少俠,你不是華山派的。”
令狐衝道“晚輩卻是華山派弟子,是敝業師嶽先生所收的第一個門徒。”方生問道“
那麼後來你又怎地跟從旁門左道之士,練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國梓插口道“師叔,這小子使的確是邪派武功,半點不錯,他賴也賴不掉。剛才
咱們還見到他身後跟著一個女子,怎麼躲將起來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東西。”令
狐衝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門弟子,怎地出言無禮?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
願見你,免得生氣。”易國梓道“你叫她出來,是正是邪,我師叔法眼無訛,一望而知
。”令狐衝道“你我爭吵,便是因你對我婆婆無禮而起,這當兒還在胡說八道。”覺月
接口道“令狐少俠,適才我在山岡之上,望見跟在你身後的那女子步履輕捷,不似是年
邁之人。”令狐衝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輕捷,那有甚麼希奇?”方生搖了
搖頭,說道“覺月,咱們是出家人,怎能強要拜見人家的長輩女眷?令狐少俠,此事中
間疑竇甚多,老衲一時也參詳不透。你果然身負重傷,但內傷怪異,決不是我易師侄出手
所致。咱們今日在此一會,也是有緣,盼你早日痊愈。後會有期。你身上的內傷著實不輕
,我這裡有兩顆藥丸,給你服了罷,就隻怕治不了……”說著伸手入懷。令狐衝心下敬佩
“少林高僧,果然氣度不凡。”躬身道“晚輩有幸得見大師……”
一語未畢,突然間刷的一聲響,易國梓長劍出鞘,喝道“在這裡了!”連人帶劍,
撲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叫道“易師侄,休得無禮!”隻聽得呼的一聲,易國
梓從灌木叢中又飛身出來,一躍數丈,拍得一聲響,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麵向天,手足
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方生等都大吃一驚,隻見他額頭一個傷口,鮮血汩汩流出,手
中兀自抓著那柄長劍,卻早已氣絕。
辛國梁、黃國柏、覺月三人齊聲怒喝,各挺兵刃,縱身撲向灌木叢去。方生雙手一張
,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一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一齊擋住,向著灌木叢朗聲說道“
是黑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但見數百株灌木中一無動靜,更無半點聲息。方生又道“
敝派跟黑木崖素無糾葛,道兄何以對敝派易師侄驟施毒手?”灌木中仍然無人答話。
令狐衝大吃一驚“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總舵的所在,難道……難道這位婆婆竟是
魔教中的前輩?”
方生大師又道“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也曾有一麵之緣。道友既然出手殺了人,雙方
是非,今日須作了斷。道友何不現身相見?”令狐衝又是心頭一震“東方教主?他說的
是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此人號稱當世第一高手,那麼……那麼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
那婆婆藏身灌木叢中,始終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賜見,恕老衲無禮了!”
說著雙手向後一伸,兩隻袍袖中登時鼓起一股勁氣,跟著向前推出,隻聽得喀喇喇一聲響
,數十株灌木從中折斷,枝葉紛飛。便在此時,呼的一聲響,一個人影從灌木中躍將出來
。
令狐衝雖然滿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樣,總是記著諾言,急忙轉身,隻聽得辛國梁和覺
月齊聲呼叱,兵刃撞擊之聲如暴雨灑窗,既密且疾,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鬥了起來。其
時正當巳牌時分,日光斜照,令狐衝為守信約,心下雖然又焦慮,又好奇,卻也不敢回頭
去瞧四人相鬥的情景,隻見地下黑影晃動,方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方生手中並無
兵刃,覺月使的是方便鏟,黃國柏使刀,辛國梁使劍,那婆婆使的是一對極短的兵刃,似
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單憑日影,認不出是何種兵器。那
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辛國梁等三人卻大聲吆喝,聲勢威猛。令狐衝叫道“有話好說,
你們四個大男人,圍攻一位年老婆婆,成甚麼樣子?”黃國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
,這小子睜著眼睛說夢話。她……”一語未畢,隻聽得方生叫道“黃……留神!”黃國
柏“啊”的一聲大叫,似是受傷不輕。
令狐衝心下駭然“這婆婆好厲害的武功!適才方生大師以袖風擊斷樹木,內力強極
,可是那婆婆以一敵四,居然還占到上風。”跟著覺月也一聲大叫,方便鏟脫手飛出,越
過令狐衝頭頂,落在數丈之外。地下晃動的黑影這時已少了兩個,黃國柏和覺月都已倒下
,隻有方生和辛國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鬥。方生說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
,連殺我師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隻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拍拍幾下急響
,顯是方生大師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屬。令狐衝覺得背後的勁風越
來越淩厲,逼得他不斷向前邁步。方生大師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戰
局當即改觀。令狐衝隱隱聽到那婆婆的喘息之聲,似乎已有些內力不濟。方生大師道“
拋下兵刃!我也不來難為你,你隨我去少林寺,稟明方丈師兄,請他發落便是。”那婆婆
不答,向辛國梁急攻數招。辛國梁抵擋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師接過。辛國梁定了定
神,舞動長劍,又攻了上去。又鬥片刻,但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漸緩,但勁風卻越來越響。
方生大師說道“你內力非我之敵,我勸你快快拋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則再支持得
一會,非受沉重內傷不可。”那婆婆哼了一聲,突然間“啊”的一聲呼叫,令狐衝後頸中
覺得有些水點濺了過來,伸手一摸,隻見手掌中血色殷然,濺到頭頸中的竟是血滴。方生
大師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了傷,更加支撐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該當知道
。”辛國梁怒道“這婆娘是邪魔妖女,師叔快下手斬妖,給三位師弟報仇。對付妖邪,
豈能慈悲?”
耳聽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腳步踉蹌,隨時都能倒下,令狐衝心道“婆婆叫我隨伴,
原是要我保護她,此時她身遭大難,我豈可不理?雖然方生大師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
也是個直爽漢子,終不成讓婆婆傷在他們的手下?”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朗聲說道
“方生大師,辛前輩,請你們住手,否則晚輩可要得罪了。”辛國梁喝道“妖邪之輩,
一並誅卻。”呼的一劍,向令狐衝背後刺來。令狐衝生怕見到婆婆,不敢轉身,隻是往旁
一讓。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衝這麼一側身,辛國梁的長劍跟著也斜著刺至。猛聽
得辛國梁“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起來,從令狐衝左肩外斜斜向外飛出,摔在地下,
也是一陣抽搐,便即斃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時,砰的一聲響,那
婆婆中了方生大師一掌,向後摔入灌木叢中。令狐衝大驚,叫道“婆婆,婆婆,你怎麼
了?”那婆婆在灌木叢中低聲呻吟。令狐衝知她未死,稍覺放心,側身挺劍向方生刺去,
這一劍去勢的方位巧妙已極,逼得方生向後躍開。令狐衝跟著又是一劍,方生舉兵刃一擋
,令狐衝縮回長劍,已和方生大師麵對著麵,見他所用兵刃原來是根三尺來長的舊木棒。
他心頭一怔“沒想到他的兵刃隻是這麼一根短木棒。這位少林高僧內力太強,我若不以
劍術將他製住,婆婆無法活命。”當即上刺一劍,下刺一劍,跟著又是上刺兩劍,都是風
清揚所授的劍招。方生大師登時臉色大變,說道“你……你……”令狐衝不敢稍有停留
,自己沒絲毫內力,隻要有半點空隙給對方的內力攻來,自己固然立斃,那婆婆也會給他
擒回少林寺處死,當下心中一片空明,將“獨孤九劍”諸般奧妙變式,任意所至的使了出
來。這“獨孤九劍”劍法精妙無比,令狐衝雖內力已失,而劍法中的種種精微之處亦尚未
全部領悟,但饒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師不住倒退。令狐衝隻覺胸口熱血上湧,手臂酸
軟難當,使出去的劍招越來越弱。
方生猛地裡大喝一聲“撤劍!”左掌按向令狐衝胸口。令狐衝此時精疲力竭,一劍
刺出,劍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長劍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勢卻已略慢,方生大
師左掌飛出,已按中他胸口,勁力不吐,問道“你這獨孤九劍……”便在此時,令狐衝
長劍劍尖也已刺入他胸口。令狐衝對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覺劍尖和對方肌膚相觸,急
忙用力一收,將劍縮回,這一下用力過巨,身子後仰,坐倒在地,口中噴出鮮血。
方生大師按住胸膛傷口,微笑道“好劍法!少俠如不是劍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
不在了。”他卻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說了這句話後不住咳嗽。令狐衝雖及時收劍,長劍終
於還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許,受傷不輕。令狐衝道“冒……冒犯了……前輩。”方生大師
道“沒想到華山風清揚前輩的劍法,居然世上尚有傳人,老衲當年曾受過風前輩的大恩
,今日之事,老衲……老衲無法自作主張,”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
,裡麵有兩顆龍眼大小的藥丸,說道“這是少林寺的療傷靈藥,你服下一丸。”微一遲
疑,又道“另一丸給了那女子。”令狐衝道“晚輩的傷治不好啦,還服甚麼藥!另一
顆大師你自己服罷。”方生大師搖了搖頭,道“不用。”將兩顆藥丸放在令狐衝身前,
瞧著覺月、辛國梁等四具屍體,神色淒然,舉起手掌,輕聲誦念經文,漸漸的容色轉和,
到後來臉上竟似籠罩了一層聖光,當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令狐衝隻覺頭
暈眼花,實難支持,於是拾起兩顆藥丸,服了一顆。
方生大師念畢經文,向令狐衝道“少俠,風前輩‘獨孤九劍’的傳人,決不會是妖
邪一派,你俠義心腸,按理不應橫死。隻是你身上所受的內傷十分怪異,非藥石可治,須
當修習高深內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見,你隨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懇求掌門師兄,將少
林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相授,當能療你內傷。”他咳嗽了幾聲,又道“修習這門內功
,講究緣法,老衲卻於此無緣。少林派掌門師兄胸襟廣大,或能與少俠有緣,傳此心法。
”令狐衝道“多謝大師好意,待晚輩護送婆婆到達平安的所在,倘若僥幸未死,當來少
林寺拜見大師和掌門方丈。”方生臉現詫色,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俠,你是名門
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為伍。老衲好言相勸,少俠還須三思。”令狐衝道“男子
漢一言既出,豈能失信於人。”方生大師歎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俠到來。”向
地下四具屍體看了一眼,說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罷,不葬也罷,離此塵世,一了百了
。”轉身緩緩邁步而去。令狐衝坐在地下隻是喘息,全身酸痛,動彈不得,問道“婆婆
,你……你還好罷?”
隻聽得身後簌簌聲響,那婆婆從灌木叢中出來,說道“死不了!你跟這老和尚去罷
。他說能療你內傷,少林派內功心法當世無匹,你為甚麼不去?”
令狐衝道“我說過護送婆婆,自然護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傷,還護送
甚麼?”令狐衝笑道“你也有傷,大家走著瞧罷!”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
名門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沒的敗壞了你名門弟子的名譽。”令狐衝道“我本來就沒名
譽,管他旁人說甚短長?婆婆,你待我極好,令狐衝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
傷,我倘若舍你而去,還算是人麼?”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無傷,你便舍我而去
了,是不是?”令狐衝一怔,笑道“婆婆倘若不嫌我後生無知,要我相伴,令狐衝便在
你身畔談談說說。就隻怕我這人生性粗魯,任意妄為,過不了幾天,婆婆便不願跟我說話
了。”那婆婆嗯了一聲。令狐衝回過手臂,將方生大師所給的那顆藥丸遞了過去,說道
“這位少林高僧當真了不起,婆婆,你殺他門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傷靈藥給你,寧
可自己不服,他剛才跟你相鬥,隻怕也未出全力。”那婆婆怒道“啊!他未出全力,怎
地又將我打傷了?這些人自居名門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才瞧不在眼裡呢。”令狐
衝道“婆婆,你把這顆藥服下罷。我服了之後,確是覺得胸腹間舒服了些。”那婆婆應
了一聲,卻不來取。令狐衝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隻有你我二人,怎地‘婆
婆,婆婆’的叫個不休?少叫幾句成不成?”令狐衝笑道“是。少叫幾句,有甚麼不成
?你怎麼不把這顆藥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說少林派的療傷靈丹好,說我給你的傷藥
不好,那你何不將老和尚這顆藥一並吃了?”令狐衝道“啊喲,我幾時說過你的傷藥不
好,那不是冤枉人嗎?再說,少林派的傷藥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氣走路。”
那婆婆道“你嫌陪著我氣悶,是不是?那你自己儘管走啊,我又沒留著你。”
令狐衝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氣這樣大,老是跟我鬨彆扭?是了,她受傷不輕,身
子不適,脾氣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動了,就算想走
,也走不了,何況……何況……哈哈……”那婆婆怒道“何況甚麼?又哈哈甚麼?”令
狐衝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況,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
來對那婆婆說話甚是恭謹有禮,但她亂發脾氣,不講道理,他也就放肆起來。豈知那婆婆
卻不生氣,突然一言不發,不知在想甚麼心事。令狐衝道“婆婆……”那婆婆道“又
是婆婆!你一輩子沒叫過人‘婆婆’,是不是?這等叫不厭?”令狐衝笑道“從此之後
,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甚麼?”那婆婆不語,過了一會,道“便隻咱二人在此,
又叫甚麼了?你一開口,自然就是跟我說話,難道還會跟第二人說話不成?”令狐衝笑道
“有時候我喜歡自言自語,你可彆誤會。”那婆婆哼了一聲,道“說話沒點正經,難
怪你小師妹不要你。”這句話可刺中了令狐衝心中的創傷,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
“小師妹不喜歡我而喜歡林師弟,隻怕當真為了我說話行事沒點正經,以致她不願以終身
相托?是了,林師弟循規蹈矩,確是個正人君子,跟我師父再像也沒有了。彆說小師妹,
倘若我是女子,也會喜歡他而不要我這無行浪子令狐衝。唉,令狐衝啊令狐衝,你喝酒胡
鬨,不守門規,委實不可救藥。我跟采花大盜田伯光結交,在衡陽妓院中睡覺,小師妹一
定大大的不高興。”
那婆婆聽他不說話了,問道“怎麼?我這句話傷了你嗎?你生氣了,是不是?”令
狐衝道“沒生氣,你說得對,我說話沒點正經,行事也沒點正經,難怪小師妹不喜歡我
,師父、師娘也都不喜歡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難過,你師父、師娘、小師妹不喜歡
你,難道……難道世上便沒旁人喜歡你了?”這句話說得甚是溫柔,充滿了慰藉之意。
令狐衝大是感激,胸口一熱,喉頭似是塞住了,說道“婆婆,你待我這麼好,就算
世上再沒彆人喜歡我,也……也沒有甚麼。”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張嘴甜,說話教人高
興。難怪連五毒教藍鳳凰那樣的人物,也對你讚不絕口。好啊,你走不動,我也走不動,
今天隻好在那邊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會不會死。”令狐衝微笑道“今日不死,也
不知明日會不會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後日會不會死。”那婆婆道“少說廢話。你慢慢
爬過去·我隨後過來。”
令狐衝道“你如不服老和尚這顆藥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動。”那婆婆道“又來
胡說八道了,我不服藥丸,為甚麼你便爬不動?”令狐衝道“半點也不是胡說。你不服
藥,身上的傷就不易好,沒精神彈琴,我心中一急,哪裡還會有力氣爬過去?彆說爬過去
,連躺在這裡也沒力氣。”那婆婆嗤的一聲笑,說道“躺在這裡也得有力氣?”令狐衝
道“這是自然。這裡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氣,登時滾了下去,摔入下麵的山澗,就
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歎道“你身受重傷,朝不保夕,偏偏還有這麼好興致來說笑。如此憊懶家夥
,世所罕有。”令狐衝將藥丸輕輕向後一拋,道“你快吃了罷。”那婆婆道“哼,凡
是自居名門正派之徒,就沒一個好東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藥丸,沒的汙了我嘴。”令狐衝
“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左一側,順著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澗滾了下去。那婆婆大吃
一驚,叫道“小心!”令狐衝繼續向下滾動,這斜坡並不甚陡,卻是極長,令狐衝滾了
好一會才滾到澗邊,手腳力撐,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怎麼啦?”令狐衝
臉上、手上給地下尖石割得鮮血淋漓,忍痛不作聲。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
臭藥丸便了,你……你上來罷。”令狐衝道“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其時二人相
距已遠,令狐衝中氣不足,話聲不能及遠。那婆婆隱隱約約的隻聽到那些聲音,卻不知他
說些甚麼,問道“你說甚麼?”令狐衝道“我……我……”氣喘不已。那婆婆道“
快上來!我答應你吃藥丸便是。”令狐衝顫巍巍的站起身來,想要爬上斜坡,但順勢下滾
甚易,再爬將上去,委實難如登天,隻走得兩步,腿上一軟,一個踉蹌,撲通一聲,當真
摔入了山澗。
那婆婆在高處見到他摔入山澗,心中一急,便也順著斜坡滾落,滾到令狐衝身畔,左
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幾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將他的提了起來。令狐衝
已喝了好幾口澗水,眼前金星亂舞,定了定神,隻見清澈的澗水之中,映上來兩個倒影,
一個妙齡姑娘正抓著自己背心。他一呆之下,突然聽得身後那姑娘“哇”的一聲,吐出一
大口鮮血,熱烘烘的都吐在他頸中,同時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癱瘓了一般。令狐衝感到那
姑娘柔軟的軀體,又覺她一頭長發拂在自己臉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時
,見到那姑娘的半邊臉蛋,眼睛緊閉,睫毛甚長,雖然倒影瞧不清楚,但顯然容貌秀麗絕
倫,不過十七八歲年紀。
他奇怪之極“這姑娘是誰?怎地忽然有這樣一位姑娘前來救我?”水中倒影,背心
感覺,都在跟他說這姑娘已然暈了過去,令狐衝想要轉過身來,將她扶起,但全身軟綿綿
地,連抬一根手指也無力氣。他猶似身入夢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顏,恰又似如在仙境
中一般,心中隻想“我是死了嗎?這已經升了天嗎?”過了良久,隻聽得背後那姑娘嚶
嚀一聲,說道“你到底是嚇我呢,還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衝一聽到她說話之聲,不禁大吃一驚,這聲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樣,他駭異之下
,身子發顫,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甚麼?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藥
丸,你尋死給我看啊。”令狐衝道“婆婆,原來你是一個……一個美麗的小……小姑娘
。”那姑娘驚道“你怎麼知道?你……你這說話不算數的小子,你偷看過了?”一低頭
,見到山澗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衝的背上,登時羞不可抑,忙掙紮著站
起,剛站直身子,膝間一軟,又摔在他懷中,支撐了幾下,又欲暈倒,隻得不動。令狐衝
心中奇怪之極,說道“你為甚麼裝成個老婆婆來騙我?冒充前輩,害得我……害得我…
…”那姑娘道“害得你甚麼?”令狐衝的目光和她臉頰相距不到一尺,隻見她肌膚白得
便如透明一般·隱隱透出來一層暈紅,說道“害得我婆婆長、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
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還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過八十年啦!”
那姑娘噗嗤一笑,說道“我幾時說過自己是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
的叫‘婆婆’,剛才我還生氣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令狐衝心想這話倒也不假,但給她騙了這麼久,自己成了個大傻瓜,心下總是不忿,
道“你不許我看你的臉,就是存心騙人。倘若我跟你麵對麵,難道我還會叫你婆婆不成
?你在洛陽就在騙我啦,串通了綠竹翁那老頭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這麼老了,你既是
他的姑姑,我豈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綠竹翁的師父,叫我爸爸做師叔
,那麼綠竹翁該叫我甚麼?”令狐衝一怔,遲遲疑疑的道“你當真是綠竹翁的姑姑?”
那姑娘道“綠竹翁這小子又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人物,我為甚麼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
甚麼好?”
令狐衝歎了一口氣,說道“唉!我真傻,其實早該知道了。”那姑娘笑問“早該
知道甚麼?”令狐衝道“你說話聲音這樣好聽,世上哪有八十歲的婆婆,話聲是這般清
脆嬌嫩的?”那姑娘笑道“我聲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烏鴉一般,難怪你當我是個
老太婆。”令狐衝道“你的聲音像烏鴉?唉,時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烏鴉,原來叫
聲比黃鶯兒還好聽。”那姑娘聽他稱讚自己,臉上一紅,心中大樂,笑道“好啦,令狐
公公,令狐爺爺。你叫了我這麼久婆婆,我也叫還你幾聲。這可不吃虧、不生氣了罷?”
令狐衝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兩個公公婆婆,豈不是……”他生性不羈,
口沒遮攔,正要說“豈不是一對兒”,突見那姑娘雙眉一蹙,臉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
娘怒道“你胡說八道些甚麼?”令狐衝道“我說咱兩個做了公公婆婆,豈不是……豈
不是都成為武林中的前輩高人?”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卻也不便相駁,隻怕他越說
越難聽。她倚在令狐衝懷中,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中煩亂已極,要想掙紮著站
起身來,說甚麼也沒力氣,紅著臉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衝道“推你一把乾甚
麼?”那姑娘道“咱們這樣子……這樣子……成甚麼樣子?”令狐衝笑道“公公婆婆
,那便是這個樣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聲,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瞧我不殺了你!”令狐衝一凜,想起她
迫令數十名大漢自剜雙目、往東海蟠龍島上充軍之事,不敢再跟她說笑,隨即想起“她
小小年紀,一舉手間便殺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行事又這等狠辣,真令人
難信就是眼前這個嬌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聽他不出聲,說道“你又生氣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漢,氣量恁地窄小。”
令狐衝道“我不是生氣,我是心中害怕,怕給你殺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後說話規
規矩矩,誰來殺你了?”令狐衝歎了口氣,道“我生來就是個不能規規矩矩的脾氣,這
叫做無可奈何,看來命中注定,非給你殺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來叫我婆婆
,對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後仍是那樣便了。”令狐衝搖頭道“不成!我既
知你是個小姑娘,便不能再當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說了兩個“你
”字,忽然臉上一紅,不知心中想到了甚麼,便住口不說了。
令狐衝低下頭來,見到她嬌羞之態,嬌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蕩,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
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驚,突然生出一股力氣,反過手來,拍的一聲,在令狐衝臉上重
重打了個巴掌,跟著躍起身來。但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隨即摔
下,又跌在令狐衝懷中,全身癱軟,再也無法動彈了。她隻怕令狐衝再肆輕薄,心下甚是
焦急,說道“你再這樣……這樣無禮,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衝笑道“你宰
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長了。我偏偏再要無禮。”那姑娘大急,道“我……
我……我……”卻是無法可施。令狐衝奮起力氣,輕輕扶起她肩頭,自己側身向旁滾了開
去,笑道“你便怎麼?”說了這句話,連連咳嗽,咳出好幾口血來。他一時動情,吻了
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後悔,給她打了一掌後,更加自知不該,雖然仍舊嘴硬,卻再也不
敢和她相偎相依了。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倒大出意料之外,見他用力之後又再吐血,內
心暗暗歉仄,隻是臉嫩,難以開口說幾句道歉的話,柔聲問道“你……你胸口很痛,是
不是?”令狐衝道“胸口倒不痛,另一處卻痛得厲害。”那姑娘問道“甚麼地方很痛
?”語氣甚是關懷。令狐衝撫著剛才被她打過的臉頰,道“這裡。”那姑娘微微一笑,
道“你要我賠不是,我就向你賠個不是好了。”令狐衝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彆見
怪。”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嬌笑。令狐衝問道“老和尚那顆臭藥
丸呢?你始終沒吃,是不是?”那姑娘道“來不及撿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
還在上麵。”頓了一頓道“我依你的。待會上去拾來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兩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時,飛身即上,此刻卻如是萬仞險峰一般,高不可攀。兩人
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頭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聲歎了口氣。
那姑娘道“我靜坐片刻,你莫來吵我。”令狐衝道“是。”隻見她斜倚澗邊,閉
上雙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個法訣,定在那裡便一動也不動了,心道
“她這靜坐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並非盤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來也休息片刻,卻是氣息翻湧,說甚麼也靜不下來,忽聽得閣閣閣幾聲叫
,一隻肥大的青蛙從澗畔跳了過來。令狐衝大喜,心想折騰了這半日,早就餓得很了,這
送到口邊來的美食,當真再好不過,伸手便向青蛙抓去,豈知手上酸軟無力,一抓之下,
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聲,跳了開去,閣閣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衝無用
。令狐衝歎了口氣,偏生澗邊青蛙甚多,跟著又來兩隻,令狐衝仍無法捉住,忽然腰旁伸
過來一隻纖纖素手,輕輕一挾,便捉住了一隻青蛙,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便能行動,雖
仍乏力,捉幾隻青蛙可輕而易舉。令狐衝喜道“妙極!咱們有一頓蛙肉吃了。”那姑娘
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隻,頃刻間捕了二十餘隻。令狐衝道“夠了!請你去拾些枯枝
來生火,我來洗剝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衝拔劍將青蛙斬首除腸。那姑娘道
“古人殺雞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殺青蛙。”令狐衝哈哈大笑,說道“獨
孤大俠九泉有靈,得知傳人如此不肖,當真要活活氣……”說到這個“氣”字立即住口,
心想獨孤求敗逝世已久,怎說得上“氣死”二字?那姑娘道“令狐大俠……”令狐衝手
中拿著一隻死蛙,連連搖晃,說道“大俠二字,萬萬不敢當。天下哪有殺青蛙的大俠?
”那姑娘笑道“古時有屠狗英雄,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你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連
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鬥你不過。他說傳你這劍法之人姓風那位前輩,是他的恩人,到底是
怎麼回事?”令狐衝道“傳我劍法那位師長,是我華山派的前輩。”那姑娘道“這位
前輩劍術通神,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令狐衝道“這……這……我答應過他老人
家,決不泄漏他的行跡。”那姑娘道“哼,希罕麼?你就跟我說,我還不愛聽呢。你可
知我是甚麼人?是甚麼來頭?”令狐衝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連姑娘叫甚麼名字也不知
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隱瞞了不跟我說,我也不跟你說。”令狐衝道“我雖不知
道,卻也猜到了成。”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道“你猜到了?怎麼猜到的?”令狐
衝道“現在還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驚奇,問道“怎地
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衝道“我抬起頭來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顆星,便知姑娘
是甚麼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間哪有這樣的人物。”那姑娘臉上一紅,“
呸”的一聲,心中卻十分喜歡,低聲道“又來胡說八道了。”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
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樹枝之上,在火堆上燒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發出嗤嗤之聲,
香氣一陣陣的冒出。她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煙,輕輕的道“我叫做‘盈盈’。說給你聽
了,也不知你以後會不會記得。”令狐衝道“盈盈,這名字好聽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
你叫作盈盈,便決不會叫你婆婆了。”盈盈道“為甚麼?”令狐衝道“盈盈二字,明
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將來真的成為老婆婆,又不會
改名,仍舊叫作盈盈。”令狐衝道“你不會成為老婆婆的,你這樣美麗,到了八十歲,
仍然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變成了妖怪嗎?”隔了一會,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說了,可不
許你隨便亂叫。”令狐衝道“為甚麼?”盈盈道“不許就不許,我不喜歡。”
令狐衝伸了伸舌頭,說道“這個也不許,那個也不許,將來誰做了你的……”說到
這裡,見她沉下臉來,當即住口。盈盈哼的一聲。令狐衝道“你為甚麼生氣?我說將來
誰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頭吃了。”他本來想說“丈夫”,但一見情勢不對,忙改說“
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說道“你這人既不正經,又不老實,三句話中,倒有兩句
顛三倒四。我……我不會強要人家怎麼樣,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不愛聽呢,也由得他。
”令狐衝笑道“我愛聽你的話。”這句話中也帶有三分調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
發作,但隨即滿臉暈紅,轉過了頭。一時之間,兩人誰也不作聲。忽然聞到一陣焦臭,盈
盈一聲“啊喲”,卻原來手中一串青蛙燒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衝笑道
“你該說虧得我逗你生氣,才烤了這樣精彩的焦蛙出來。”取下一隻燒焦了的青蛙,撕下
一條腿,放入口中一陣咀嚼,連聲讚道“好極,好極!如此火候,才恰到好處,甜中帶
苦,苦儘甘來,世上更無這般美味。”盈盈給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來。令狐衝搶著
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並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給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覺間都合上眼睛睡著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傷,這一覺睡得甚是沉酣。令狐衝在睡夢之中,忽覺正和嶽靈
珊在瀑布中練劍,突然多了一人,卻是林平之,跟著便和林平之鬥劍。但手上沒半點力氣
,拚命想使獨孤九劍,偏偏一招也想不起來,林平之一劍又一劍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
頭上、肩上,又見嶽靈珊在哈哈大笑。他又驚又怒,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叫了幾
聲,便驚醒過來,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你夢見小師妹了?她對你怎樣?”令狐衝兀
自心中酸苦,說道“有人要殺我,小師妹不睬我,還……還笑呢!”盈盈歎了口氣,輕
輕的道“你額頭上都是汗水。”
令狐衝伸袖拂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噤,但見繁星滿天,已是中夜。
令狐衝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說話,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低聲道“有人
來了。”令狐衝凝神傾聽,果然聽得遠處有三人的腳步聲傳來。
又過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這裡還有兩個死屍。”令狐衝認出說話的是祖千秋。另
一人道“啊,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卻是老頭子發現了覺月的屍身。
盈盈慢慢縮轉了手,隻聽得計無施道“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死
在這裡?咦,這人是辛國梁,他是少林派的好手。”祖千秋道“是誰這樣厲害,一舉將
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殺了?”老頭子囁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是東
方教主自己?”計無施道“瞧來倒也甚像。咱們趕緊把這四具屍體埋了,免得給少林派
中人瞧出蹤跡。”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他們也就不怕給少林派知道
。說不定故意遺屍於此,向少林派示威。”計無施道“若要示威,不會將屍首留在這荒
野之地。咱們若非湊巧經過,這屍首給鳥獸吃了,就也未必會發現。朝陽神教如要示威,
多半便將屍首懸在通都大邑,寫明是少林派的弟子,這才教少林派麵上無光。”祖千秋道
“不錯,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殺了這四人後,又去追敵,來不及掩埋屍首。”跟著便聽得
一陣挖地之聲,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屍體。令狐衝尋思“這三人和黑木崖東方教主定
然大有淵源,否則不會費這力氣。”忽聽得祖千秋“咦”的一聲,道“這是甚麼,一顆
丸藥。”計無施嗅了幾嗅,說道“這是少林派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這
幾個少林弟子的衣袋裡掉出來的。”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計無施道“許多年前,
我曾在一個少林老和尚處見過。”祖千秋道“既是治傷靈藥,那可妙極,老兄,你拿去
給你那不死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頭子道“我女兒的死活,也管不了這許多,咱們
趕緊去找令狐公子,送給他服。”令狐衝心頭一陣感激,尋思“這是盈盈掉下的藥丸。
怎地去向老頭子要回來,給她服下?”一轉頭,淡淡月光下隻見盈盈微微一笑,扮個鬼臉
,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笑容說不出的動人,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連殺四名少林
好手。但聽得一陣拋石搬土之聲,三人將死屍埋好。老頭子道“眼下有個難題,夜貓子
,你幫我想想。”計無施道“甚麼難題?”老頭子道“這當兒令狐公子一定是和……
和聖姑她在一起。我送這顆藥丸去,非撞到聖姑不可。聖姑生氣把我殺了,也沒甚麼,隻
怕這麼一來,定要衝撞了她,惹得她生氣,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衝向盈盈瞧了一眼,
心道“原來他們叫你聖姑,又對你怕成這個樣子。你為甚麼動不動便殺人?”計無施道
“今日咱們在道上見到的那三個瞎子,倒有用處。咱們明日一早追到那三個瞎子,要他
們將藥丸送去給令狐公子。他們眼睛是盲的,就算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無殺身
之禍。”祖千秋道“我卻在疑心,隻怕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為見到聖姑和令狐
公子在一起之故。”老頭子一拍大腿,道“不錯!若非如此,怎地三個人好端端地都壞
了眼睛?這四名少林弟子隻怕也是運氣不好,無意中撞見了聖姑和令狐公子。”三人半晌
不語,令狐衝心中疑團愈多,隻聽得祖千秋歎了口氣,道“隻盼令狐公子傷勢早愈,聖
姑儘早和他成為神仙眷屬。他二人一日不成親,江湖上總是難得安寧。”令狐衝大吃一驚
,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朧中隱隱可見她臉上暈紅,目光中卻射出了惱怒之意。令狐衝
生怕她躍出去傷害了老頭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輕輕握住她左手,但覺她全身都在顫抖,
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害羞。祖千秋道“咱們在五霸岡上聚集,聖姑竟然會生這麼大的氣
。其實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像令狐公子那樣瀟灑仁俠的豪傑,也隻有聖姑那樣美貌的姑
娘才配得上。為甚麼聖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卻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
喜歡令狐公子,卻不許旁人提起,更不許人家見到,這不是……不是有點不近情理嗎?”
令狐衝心道“原來如此。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覺得掌中盈盈那隻小手一摔
,要將自己手掌甩脫,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時便將祖千秋等三人殺了。計
無施道“聖姑雖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便東方教主,也從來對她沒半點違拗,但她
畢竟是個年輕姑娘。世上的年輕姑娘初次喜歡了一個男人,縱然心中愛煞,臉皮子總是薄
的。咱們這次拍馬屁拍在馬腳上,雖是一番好意,還是惹得聖姑發惱,隻怪大夥兒都是粗
魯漢子,不懂得女孩兒家的心事。來到五霸岡上的姑娘大嫂,本來也有這麼幾十個,偏偏
她們的性子,跟男子漢可也沒多大分彆。五霸岡群豪聚會,拍馬屁聖姑生氣。這一回事傳
了出去,可笑壞了名門正派中那些狗崽子們。”老頭子朗聲道“聖姑於大夥兒有恩,眾
兄弟感恩報德,隻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傷。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
甚麼錯了?哪一個狗崽子敢笑話咱們,老子抽他的筋,剝他的皮。”令狐衝這時方才明白
;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來都是為了這個閨名叫作盈盈的聖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
岡上一哄而散,也為了聖姑不願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張揚,因而生氣。他轉
念又想聖姑以一個年輕姑娘,能令這許多英雄豪傑來討好自己,自是魔教中一位驚天動
地的人物,聽計無施說,連號稱“天下武功第一”的東方不敗,對她也是從不違拗。我令
狐衝隻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和她相識,隻不過在洛陽小巷中隔簾傳琴,說不上有半點
情愫,是不是綠竹翁誤會其意,傳言出去,以致讓聖姑大大的生氣呢?隻聽祖千秋道“
老頭子的話不錯,聖姑於咱們有大恩大德,隻要能成就這段姻緣,讓她一生快樂,大家就
算粉身碎骨,那也是死而無悔。在五霸岡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甚麼?隻是……隻是令狐
公子乃華山派首徒,和黑木崖勢不兩立,要結成這段美滿姻緣,恐怕這中間阻難重重。”
計無施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咱們何不將華山派的掌門人嶽不群抓了來,以死相脅
,命他主持這樁婚姻?”祖千秋和老頭子齊聲道“夜貓子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咱們立
即動身,去抓嶽不群。”計無施道“隻是那嶽先生乃一派掌門,內功劍法俱有極高造詣
。咱們對他動粗,第一難操必勝,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寧死不屈,卻又如何?”老頭子
道“那麼咱們隻好綁架他老婆、女兒,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錯!但此事須當做
得隱秘,不可令人知曉,掃了華山派的顏麵。令狐公子如得知咱們得罪了他師父,定然不
快。”三人當下計議如何去擒拿嶽夫人和嶽靈珊。
盈盈突然朗聲道“喂,三個膽大妄為的家夥,快滾得遠遠地,彆惹姑娘生氣!”令
狐衝聽她忽然開口說話,嚇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計無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驚。老頭子
道“是,是……小人……小人……小人……”連說了三聲“小人”,驚慌過度,再也接
不下去。計無施道“是,是!咱們胡說八道,聖姑可彆當真。咱們明日便遠赴西域,再
也不回中原來了。”令狐衝心想“這一來,又是三個人給充了軍。”盈盈站起身來,說
道“誰要你們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們三個給我辦一辦。”計無施等三人大喜,齊
聲應道“聖姑但請吩咐,小人自當儘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殺一個人,一時卻找他
不到。你們傳下話去。哪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殺了此人,我重重酬謝。”祖千秋道“酬謝
是決不敢當,聖姑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尋到了他。隻不知這
賊子是誰,竟敢得罪了聖姑?”盈盈道“單憑你們三人,耳目不廣,須當立即傳言出去
。”三人齊聲道“是!是!”盈盈道“你們去罷!”祖千秋道“是。請問聖姑要殺
的,是哪一個大膽惡賊。”盈盈哼了一聲,道“此人複姓令狐,單名一個衝字,乃華山
派門下的弟子。”此言一出,令狐衝、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四人都大吃一驚。誰都不
作聲。過了好半天,老頭子道“這個……這個……”盈盈厲聲道“這個甚麼?你們怕
五嶽劍派,不敢動華山門下的弟子,是不是?”計無施道“給聖姑辦事,彆說五嶽劍派
,便是玉皇大帝,閻羅老子,也敢得罪了。咱們設法去把令狐……令狐衝擒了來,交給聖
姑發落。老頭子,祖千秋,咱們去罷。”老頭子心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語上得罪了聖
姑,年輕人越相好,越易鬨彆扭,當年我跟不死她媽好得蜜裡調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
架?唉,不死這孩子胎裡帶病,還不是因為她媽懷著她時,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傷了胎氣?說不得,隻好去將令狐公子請了來,由聖姑自己對付他。”他正在胡思亂想,
哪知聽得盈盈怒道“誰叫你們去擒他了?這令狐衝倘若活在世上,於我清白的名聲有損
。早一刻殺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惡氣。”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聖姑……”盈
盈道“好,你們跟令狐衝有交情,不願替我辦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傳言便是
。”三人聽她說得認真,隻得一齊躬身說道“謹遵聖姑台命。”老頭子卻想“令狐公
子是個仁義之人,老頭子今日奉聖姑之命,不得不去殺他,殺了他後,老頭子也當自刎以
殉。”從懷中取出那顆傷藥,放在地下。
三人轉身離去,漸漸走遠。
令狐衝向盈盈瞧去,見她低了頭沉思,心想“她為保全自己名聲,要取我性命,那
又是甚麼難事了?”說道“你要殺我,自己動手便是,又何必勞師動眾?”緩緩拔出長
劍,倒轉劍柄,遞了過去。盈盈接過長劍,微微側頭,凝視著他,令狐衝哈哈一笑,將胸
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臨頭,還笑甚麼?”令狐衝道“正因為死在臨頭,所以要
笑。”
盈盈提起長劍,手臂一縮,作勢便欲刺落,突然轉過身去,用力一揮,將劍擲了出去
。長劍在黑暗中閃出一道寒光,當的一聲,落在遠處地下。
盈盈頓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於我。倒似我一輩子……一輩
子沒人要了,千方百計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甚麼了不起?累得我此後再也沒臉見人
。”令狐衝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這麼一哭,令狐衝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驀然間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
尊,這許多豪傑漢子都對她十分敬畏,自必向來十分驕傲,又是女孩兒家,天生的靦腆,
忽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也真難免令她不快。她叫老頭子他們如此傳言,未必真要殺
我,隻不過是為了辟謠。她既這麼說,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聲道“
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損及姑娘清名。在下這就告辭。”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道“你到
哪裡去?”令狐衝道“信步所至,到哪裡都好。”盈盈道“你答允過要保護我的,怎
地自行去了?”令狐衝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說這些話,可教姑娘笑話了。姑娘
武功如此高強,又怎需人保護?便有一百個令狐衝,也及不上姑娘。”說著轉身便走。盈
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衝道“為甚麼?”盈盈道“祖千秋他們已傳了話出去,
數日之間,江湖上便無人不知,那時人人都要殺你,這般步步荊棘,彆說你身受重傷,就
是完好無恙,也難逃殺身之禍。”
令狐衝淡然一笑,道“令狐衝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那也不錯啊。”走過去拾起長
劍插入劍鞘,自忖無力走上斜坡,便順著山澗走去。
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追了上來,叫道“喂,你彆走!”令狐衝道“令狐衝跟姑
娘在一起,隻有累你,還是獨自去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著嘴唇,心頭
煩亂之極,見他始終不肯停步,又奔近幾步,說道“令狐衝,你是要迫我親口說了出來
,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衝奇道“甚麼啊?我可不懂了。”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說
道“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是要你……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不離開我一步。”說了這句
話後,身子發顫,站立不穩。令狐衝大是驚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
不錯!祖千秋他們把話傳出之後,你隻有陪在我身邊,才能保全性命。沒想到你這不顧死
活的小子,竟一點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麼?”
令狐衝心下感激,尋思“原來你當真是對我好,但對著那些漢子,卻又死也不認。
”轉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雙手,入掌冰涼,隻覺她兩隻掌心都是冷汗,低聲道“
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衝道“怕甚麼?”盈盈道“怕你這傻小子不
聽我話,當真要去江湖涉險,隻怕過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錢的臭家夥手下。”
令狐衝歎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對你又是極好,你為甚麼對他們如此輕賤?”盈盈
道“他們在背後笑我,又想殺你,還不是該死的臭漢子?”令狐衝忍不住失笑,道“
是你叫他們殺我的,怎能怪他們了?再說,他們也沒在背後笑你。你聽計無施、老頭子、
祖千秋三人談到你時,語氣何等恭謹?哪裡有絲毫笑話你了?”盈盈道“他們口裡沒笑
,肚子裡在笑。”令狐衝覺得這姑娘蠻不講理,無法跟她辯駁,隻得道“好,你不許我
走,我便在這裡陪你便是。唉,給人家斬成十七八塊,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聽他答允不走,登時心花怒放,答道“甚麼滋味不大好受?簡直是難受之極。
”
她說這話時,將臉側了過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臉龐似乎發射出柔和的光芒
,令狐衝心中一動“這姑娘其實比小師妹美貌得多,待我又這樣好,可是……可是……
我心中怎地還是對小師妹念念不忘?”
盈盈卻不知他正在想到嶽靈珊,道“我給你的那張琴呢?不見了,是不是?”令狐
衝道“是啊,路上沒錢使,我將琴拿到典當店裡去押了。”一麵說,一麵取下背囊,打
了開來,捧出了短琴。
盈盈見他包裹嚴密,足見對自己所贈之物極是重視,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說幾
句謊話,心裡才舒服?”接過琴來,輕輕撥弄,隨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來,問道
“你都學會了沒有?”令狐衝道“差得遠呢。”靜聽她指下優雅的琴音,甚是愉悅。聽
了一會,覺得琴音與她以前在洛陽城綠竹巷中所奏的頗為不同,猶如枝頭鳥喧,清泉迸發
,丁丁東東的十分動聽,心想“曲調雖同,音節卻異,原來這《清心普善咒》尚有這許
多變化。”忽然間錚的一聲,最短的一根琴弦斷了,盈盈皺了皺眉頭,繼續彈奏,過不多
時,又斷了一根琴弦。令狐衝聽得琴曲中頗有煩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異其
趣,正訝異間,琴弦拍的一下,又斷了一根。
盈盈一怔,將瑤琴推開,嗔道“你坐在人家身邊,隻是搗亂,這琴哪裡還彈得成?
”
令狐衝心道“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幾時搗亂過了?”隨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
,便來怪我。”卻也不去跟她爭辯,臥在草地上閉目養神,疲累之餘,竟不知不覺的睡著
了。次日醒轉,見盈盈正坐在澗畔洗臉,又見她洗罷臉,用一隻梳子梳頭,皓臂如玉,長
發委地,不禁看得癡了。盈盈一回頭,見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臉上一紅,笑道“瞌睡鬼
,這時候才醒來。”令狐衝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沒有力
氣。”盈盈道“你躺著多歇一會兒,我去捉。”令狐衝掙紮著想要站起,卻是手足酸軟
,稍一用力,胸口又是氣血翻騰,心下好生煩惱“死就死,活就活,這般不死不活,廢
人一個,彆說人家瞧著累贅,自己也是討厭。”盈盈見他臉色不愉,安慰他道“你這內
傷未必當真難治,這裡甚是僻靜,左右無事,慢慢養傷,又何必性急?”山澗之畔地處偏
僻,自從計無施等三人那晚經過,此後便無人來。二人一住十餘日。盈盈的內傷早就好了
,每日采摘野果、捕捉青蛙為食,卻見令狐衝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師留下
的藥丸,彈奏琴曲撫其入睡,於他傷勢也已無半分好處。令狐衝自知大限將屆,好在他生
性豁達,也不以為憂,每日裡仍與盈盈說笑。盈盈本來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衝每一刻都
會突然死去,對他更加意溫柔,千依百順的服侍,偶爾忍不住使些小性兒,也是立即懊悔
,向他賠話。
這一日令狐衝吃了兩個桃子,即感困頓,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睡夢中聽到一陣哭泣
之聲,他微微睜眼,見盈盈伏在他腳邊,不住啜泣。令狐衝一驚,正要問她為何傷心,突
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難過。”伸出左手,輕輕撫摸她的秀發,強笑道
“彆哭,彆哭!我還有八十年好活呢,哪有這麼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令狐衝聽她說得又
是誠摯,又是傷心,不由得大為感激,胸口一熱,隻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不住有血狂湧,
便此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