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祖母太後中了陰陽家幾乎無解的六魂恐咒,先生尚且能讓祖母太後延壽三年。”
“朕還能撐多久,請先生給朕一個準信吧。”
葉千秋看著嬴政,微微一歎,道“以我之力,可為陛下爭取半年時間。”
葉千秋當年能以自己的血水給華陽太後延壽三載,那是因為華陽太後的大限未到,生命力尚且能夠延續。
而嬴政的身體現在就猶如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已經到了不能再進補的地步。
他的問題就在於補的太多,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
月神進貢的這幾顆丹藥便是引爆這座火山的藥引子。
而葉千秋的血水生命力旺盛,如果一旦給嬴政吞服,後果隻有一個,就是嬴政當場暴斃。
所以,救治嬴政彆無他法,隻能是清除他體內深入骨髓的藥力,替他延緩體內火山的爆發。
但以葉千秋之力,也隻能最多是替其延壽半年罷了。
若是嬴政的修為踏入天人合一之境,他體內的這些藥力自己就能化掉,根本不存在藥物過剩,虛不受補的情況。
但是,這些年,他勤於國事,終究還是將修行之事落下了許多。
離天人合一之境尚且有著很遠的距離。
“半年……”
“朕……”
嬴政聽到這裡,看著葉千秋的殷殷目光之中竟然隱隱有了淚光。
此時,宏闊的禦帳靜得如同幽穀一般。
饒是嬴政早已經察覺到了自己可能活不長了,但猛然聽到自己隻剩下半年的壽命。
一時間,也有些難以釋懷。
一統天下之君王,在未知的死亡麵前,也終究是變得有些恐懼了。
葉千秋道“陛下,月神進貢這些丹藥,明顯是存了不臣之心。”
“欲害陛下性命。”
“此事若非陰陽家教主東皇太一授意,她決然不敢如此。”
“陛下,陰陽家居心叵測,蜃樓啟程尋訪長生不老藥一事,是否暫緩?”
“目下,理當先將陰陽家的人全部捉拿,論罪行處才是。”
嬴政聞言,卻是低聲朝著葉千秋問道“先生,你覺得世上是否真的有長生不老藥?”
葉千秋看著嬴政那明暗不定的麵龐,緩緩點頭,道“天地之間,的確有著超越凡人的力量。”
“有沒有長生不老藥,我不知道,但的確有這個可能。”
嬴政低聲道“朕知道先生在擔心什麼。”
“陰陽家的這些叛逆,他們居心叵測,朕也知道。”
“可是,朕想搏一搏。”
“若是徐福真的能從海外仙島求來長生不死藥。”
“那朕豈不是就有救了?”
“先生,朕的意思是,先暫時不要動陰陽家的人。”
“半年,給他們半年的時間。”
“若是在朕大行之前,他們尚且尋不回長生不老藥來,朕去之後,便先生替朕鏟除這些叛逆。”
“以先生之修為,朕相信天下間沒有人能逃脫先生的手心。”
“先生……拜托了……”
嬴政的眼中還閃爍著希望,他看著葉千秋,希望葉千秋答應他。
葉千秋見狀,微微一歎,道“也好。”
“便容陰陽家的這些賊子再活一些時日。”
“陛下若去,我定拿東皇太一的人頭來祭陛下。”
嬴政聞言,微微頷首,笑道“有先生這句話,朕心足矣。”
“先生,讓人將蒙毅叫來,朕有事安排他。”
葉千秋朝著帳外一喊,道“來人,傳召郎中令蒙毅速來中軍營帳。”
守候在外麵的禁衛迅速離去。
不多時,蒙毅到了。
蒙毅進帳之後,看到了躺在葉千秋身旁的嬴政,麵色一變,當即上前道“國師,陛下這是怎麼了?”
嬴政勉強抬了抬手,道“蒙毅,朕,行將到頭了……”
“陛下……”
蒙毅聞言,雙眼頓時通紅,撲地拜倒,死死忍住了哭聲。
“起來……聽,聽我說。”
嬴政緩緩道。
“陛下但說,蒙毅萬死不辭。”
蒙毅和蒙恬是兄弟倆,蒙恬為兄,蒙毅為弟,這兩兄弟一直都是嬴政最信任的文臣武將。
此刻,嬴政已經完全清醒了,他的聲音雖低,但是卻異常的清晰。
“蒙毅,朕命你立即返回鹹陽。”
“名義是還禱山川,為皇帝祈福。”
“真正要做的事是會同二馮,鎮撫鹹陽,調回李信十萬大軍,鎮撫內史郡。”
“關中,已經沒有老秦人了。”
“一旦有變,李信的大軍便是支柱。”
“若有可能,讓李信從上邦將隴西老嬴秦數千戶,全數遷回關中……”
“朕要去桑海,見蒙恬,見扶蘇,安定北邊,部署身後大事……不,不能再耽擱了……”
蒙毅聞言,在旁悲戚說道“陛下,以蒙毅之見,陛下當立即回鹹陽鎮國!”
“由國師赴桑海,召回長公子與家兄!”
“不。”
嬴政搖頭道“東巡半道折返,動靜太大,勢必引起朝野不安,更何況,國師在桑海籌謀多時,隻為將六國餘孽給一網打儘。”
“朕和國師早有定計,為大秦百年計,此事不可改。”
“以目下情形,朕可以再撐半年……朕若回鹹陽,大事便得多方會商。”
“反不如你回鹹陽,奉詔直接行事方便。”
蒙毅聞言,單膝跪地抱拳道“蒙毅明白!”
嬴政又道“不要急,不要亂,將你手頭上的事情交接完畢再走,不能顯出形跡。”
蒙毅道“陛下,大營事務交於何人?”
嬴政道“交給趙高便是。”
蒙毅道“陛下,趙高素無法度之念,臣以為不妥……”
嬴政笑著搖頭道“蒙毅,你多慮了,小高子跟隨朕多年,對朕忠心耿耿,更何況,目下還有國師隨軍,到了桑海之後,蒙恬、扶蘇、李斯皆在,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陛下……”
蒙毅欲言又止。
嬴政勉強笑著“蒙毅,大事托付你了,這裡沒事,要緊處在鹹陽……”
“陛下……”
蒙毅一聲哽咽,淚如泉湧。
平素裡威嚴十足,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嬴政此刻有些熱淚盈眶。
“蒙毅啊,朕與你情如兄弟……”
“朕真舍不得你啊,但比起朕的命來,天下更加要緊,大秦更加要緊……蒙氏一門忠烈,蒙毅,你勿要負朕……”
蒙毅淚流滿麵語不成聲,撲在案前,深深的叩了三下,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蒙毅一走,嬴政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嬴政和葉千秋說道“先生,朕最後的這段日子,就拜托先生了。”
葉千秋聞言,微微頷首,道“陛下放心,有我在,大秦不會亂。”
嬴政笑道“朕知道,朕知道。”
“當年,若非先生助朕一臂之力,鏟除嫪毐,讓呂不韋心甘情願的交出丞相之位。”
“朕豈能順利親政?”
“滅六國,一天下,是先生為朕定先行之策。”
“朕之長子扶蘇,是先生之弟子,扶蘇仁厚,素有賢名,又不失勇武,全是先生教導有方。”
“朕一直相信,有先生在,我大秦便能萬世永安。”
葉千秋道“陛下掃滅六國,統一海內,開創帝製,廢分封,行郡縣,書同文、車同軌、行同輪,統一文字、貨幣、度量衡。”
“抵禦匈奴,修築萬裡長城,南征越地,樁樁件件都是功在千秋之事。”
“陛下以數十年之功,完成了曆代君王都沒有完成的大功業。”
“即便沒有我,陛下也可以掃除六國,一統天下。”
嬴政的眼中泛起了追憶之色,他緩緩說道“先生可還記得當年先生與朕一同從韓國歸秦時的情景。”
葉千秋道“自然記得。”
嬴政道“朕這一生,蒙先生指點良多。”
“朕雖然做了一些事,但是朕很明白,帝國如今最大的問題還是在內部。”
“去歲王翦老將軍喪事期間,發生了兩起意外事件。”
“第一件事,是泗水郡在兩月之前逃亡了三百多名徭役。”
“郡報上說,沛縣徭役民力三百餘人,由泗水亭長劉邦帶領民力趕赴驪山。”
“西行到豐縣一片大水旁,逃亡了數十人,亭長劉邦非但沒有報官,反倒擅自放走了想逃跑的其餘民力,自己與十餘個追隨者不知去向。”
“眼下,泗水郡正在追捕劉邦等人。”
“第二件事,則是驪山刑徒黥布秘密鼓噪數百人起事,殺死了數十名看守士兵,大約兩三百人逃亡到漢水大山裡去了。”
“馮劫率軍趕赴驪山,已經將沒有逃走的,與起事者有牽連的兩百餘人全部斬立決。”
“馮劫已經查明,這個黥布原本姓英,乃古諸侯英國後裔,因有相士說此人若受黥刑便當稱王,英布自家改姓為黥,以求鎮之,其實本人並未受過黥刑。”
“今日,朕遭逢大難,細細想來,這兩件事都不是小事。”
“自從朕一統天下之後,帝國所行新政曆來都是體恤民眾疾苦的,無論是種種工程,還是鎮壓六國貴族複辟。”
“哪一件不是於民有利?但是,如今竟有民眾逃亡起事了。”
“若僅僅是六國餘孽複辟,朕有十足的信心扭轉乾坤,因為朕堅信天下民眾不會亂,堅信百姓會追隨大秦。”
“但若時天下的百姓亂了,那事情就大了,六國餘孽若是與舉事民眾融合,縱然有大軍鎮撫,也難保天下不會大亂。”
“朕現在在想,帝國的新政是否有錯失的地方。”
“朕這些年來,是否有錯失的地方。”
“而今,放眼大秦,北方已經安定,長城已經即將竣工,大體可安。”
“唯獨這與閩越相連的南海三郡地處偏遠,王翦蒙武兩位定國老將都已經過世,任囂、趙佗等一班大將能否鎮撫得力,實在堪憂。”
“朕目下最擔心的還是六國餘孽複辟之事,這些六國餘孽和農墨聯合,紛紛逃亡荒僻山川。”
“國師上次傳回來的情報,不是說農家要在其總壇六賢塚齊聚,推選俠魁,與墨家聯合行刺。”
“農家號稱弟子十萬,這可不是一股小力量,雖然帝國大軍並不怕這些人。”
“但目下,楚地已成複辟勢力嘯聚之地,將來一旦動兵剿滅農家,先生說他們不會逃向南海三郡?”
“南海未來大局還會安定嗎?”
嬴政一口氣說了他的許多擔憂。
對於大秦的未來,他著實很擔心。
葉千秋聞言,在旁寬慰道“陛下放心,農墨兩家聯合一事,成不了大氣候。”
“農家雖然有弟子十萬,但天下之事並非隻靠人多就能取勝。”
“至於帝國新政,或許有急躁之處,但大的方向,還是有利於百姓民生的。”
“這些政務之事,往後隻要稍微調整細節便是。”
“扶蘇已經長大了,可以為陛下分憂。”
嬴政聞言,看向葉千秋,微微一笑,道“先生還是想讓朕提前冊立扶蘇為太子?”
葉千秋微微頷首,道“陛下二十餘子,唯有扶蘇是最具大局的一個,也是眾皇子中唯一擁有朝野聲望的一個。”
“若是從前,陛下自然不需著急立下太子。”
“但是,如今情況危急,還是早定國本為好。”
嬴政聞言,腦子是越發的清醒了,他點了點頭,道“朕明白先生之意。”
“朕此去桑海,便有此意。”
“但是,冊立太子,尚且需回雍城拜祭祖廟。”
“時間上,可能來不及。”
“朕到了桑海之後,若是當即宣布扶蘇為太子,勢必會引起外界的猜測。”
“所以,朕的意思是朕先提前擬詔書一份,由先生掌管。”
“若是朕能堅持到東巡返回鹹陽之時,自然不必由先生頒發旨意。”
“若是朕中道而崩,那這份詔書便由先生頒發。”
葉千秋雖然覺得還是不太妥當,但事到如今,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
嬴政的擔心是對的,若是他到了桑海之後,突然立扶蘇為太子,定然會引起六國餘孽的注意。
畢竟嬴政可是一直都沒有冊立太子的跡象,突然冊封太子,必然事出有因。
葉千秋雖然不怕這些人亂起來,但若是打亂了他提前的部署,那可就不妙了。
帝國的大軍都各自有各自的部署,不能輕易調動。
葉千秋深知,秦國的根基力量是數百萬的老秦人,但是據他所知,如今關中的老秦人都被嬴政給安排的差不多了,嬴政手頭上能調動的大軍是有限的。
若是六國餘孽知曉了嬴政大限將至,必然會提前複辟,到時候,天下戰火再起,受苦的還是普通百姓。
那就不是葉千秋想看到的了。
所以,葉千秋的意思就是,在剩下的這半年時間之內,將六國貴族餘孽給徹底打掉。
即便是將這些六國貴族餘孽全部都給殺了,殺出個血流成河來,也不能讓天下戰火再起。
和平都是血與火換來的。
葉千秋自然懂得這個道理。
這一夜,葉千秋和嬴政促膝長談,從國家大事,談論到身後之事。
第一次感覺到死亡是如此之近的嬴政,內心之中還是充滿了對於死亡的恐懼。
隻有呆在葉千秋這樣功參造化之人的身旁,才能忘卻時間的流逝。
葉千秋每日都會給嬴政舒緩經脈,替其續命。
嬴政的精神也日漸好了起來,多日不曾退卻的低燒也退了下去。
七日之後,嬴政一聲令下,東巡大營開拔,朝著桑海浩浩蕩蕩而去。
……
此時的桑海城中。
長公子扶蘇並不知道始皇帝的生命已經開始了倒計時,而他已經成為了始皇帝欽定的大秦帝國的繼承人。
他今日要在海月小築宴請相國李斯。
他邀請了韓非一起作伴。
當然,在扶蘇的眼中,韓非隻是道家的傑出弟子,無塵子。
扶蘇少年時在太乙山呆過幾年,又是葉千秋的弟子,雖然沒有拜入道家,但和道家之人是天然的親近。
葉千秋離開桑海數日,扶蘇和韓非倒是聯係的越發緊密起來。
一開始隻是扶蘇單方麵的示好,韓非對這個大秦帝國的長公子,還是有些排斥的。
但後來,二人私下裡相處的多了,韓非便知道了扶蘇的秉性。
韓非從來都不是小心眼的人,他已經決定了放下過去,浴火重生。
所以,便與扶蘇的關係越來越親近。
扶蘇自幼承葉千秋教導,對天下諸子百家之學都有涉獵。
而且扶蘇的治國理念深受葉千秋影響。
韓非這個崇尚以法治國之人,讓扶蘇深感佩服。
韓非所著的《韓非子》,扶蘇是看過的,那是擺放在嬴政桌案前的第一大書,扶蘇並不排斥依法治國。
韓非經過這麼多年的世事浮沉,又通讀了多年道家典籍,於治國治人又有了更多的理解。
這兩個隔了輩兒的人,都有著讓天下久安的理想,自然是越聊越投緣。
這一日,二人驅車來到了桑海城內的海月小築。
海月小築,靠海而建,景致極佳,齊魯聞名。
此時,一身白袍的扶蘇正在和韓非看著那風平浪靜的海麵。
碧海藍天,海天一色,海風吹拂過扶蘇的麵龐。
扶蘇笑道“無塵師兄,這海月小築的風景還可以吧。”
韓非聞言,亦是笑道“桑海城內,最令人心馳神往的,恐怕便是這海月小築了。”
扶蘇道“相國李斯大人是我大秦肱骨之臣。”
“大秦新政的諸多國策都是出自李斯大人之手。”
“無塵師兄身兼儒法道三家之學於一身,於法家之學有獨到之見解,今日與李斯一見,定然能與李斯相談甚歡。”
韓非聞言,淡淡一笑,卻是沒有說話。
當年他和李斯同在荀子門下求學,二人也算是相交莫逆。
一轉眼,這都數十年過去了。
韓非已經不是當初的韓非,而李斯也早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李斯了。
這時,隻聽得扶蘇又道“也不知道師尊他老人家何時能返回桑海。”
“蜃樓啟程之日將至,墨家叛逆多日沒有動靜。”
“不知最近怎麼了,我總是覺得有些心慌。”
“若是師尊在就好了,我還能向師尊請教一二。”
韓非聞言,微微一笑,道“公子無須多慮。”
“無論這平靜的海麵之下如何暗濤洶湧,隻要掌門人在,大秦的柱石就在。”
就在這時,一名秦軍銳士突然快步朝著這邊行來。
朝著扶蘇躬身拱手道“公子,相國大人到了。”
……
九月中旬,嬴政的東巡大部隊終於緩緩的來到了桑海城外。
海風吹拂著這座海濱城市。
聽著海浪拍岸之聲,嬴政有些高興,和葉千秋說道“先生,終於到桑海城了。”
“朕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看一看那蜃樓到底是什麼模樣。”
葉千秋掀開了車輦窗簾的一角,透過那半道縫隙,可以清楚的看到蜃樓的一角。
嬴政看著停泊在海邊的蜃樓,這艘始終停留在遠處,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巨艦,擁有著華麗的外表。
此時,夜將至。
蜃樓之上的燈火通明,好似一隻巨大的海中怪物,全身都是發光的眼睛。
一絲海風吹拂進了車輦,葉千秋緩緩說道“風有些大了,看來有雨將至。”
宏大的車騎儀仗隆隆的開進了桑海城。
皇帝大巡至桑海,百姓們早已紛紛守候在城外的道邊,要一睹這難得的盛事。
太陽即將落下的時分,整個桑海城沐浴在了漫天霞光之中。
雄偉的箭樓之上,三十六支長號整齊揚起,悠揚沉雄的號角之聲朝著遠方的海上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