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衛的指揮使龔老八三四十歲了,眼上帶著一道疤,說是海盜砍的,沒事兒就拿出來給人炫耀。
福州是十三港之一,當初港口還開的時候,衛所和市舶司就是海港的兩條保障,進進出出港口的賈人,既要孝敬市舶司又要孝敬他們,當年誰人不稱一聲兒軍爺。
可那是從前,不知是從長治七年還是八年開始,福州衛就沒那麼好的日子過了。
這幾個港口閉關都是因為倭寇,關了港口,可是倭寇不走。市舶司的老爺能往回撤,可衛所的丘八不成。龔老八蹲在福州打了兩年的倭寇,越打越多,打到最後,他都發現那群“倭寇”說的不是東瀛話了,聽著不是泉州話就是漳州話。
甚至連福州自己的人都有。
天涼了,龔老八蹲在帳子門口,扒拉這地上的泥巴。前兩年冬天的時候,天兒冷地險些能凍掉耳朵,聽聞北海灣年年上凍,也不知道福州港能不能凍上。
等到凍上了,說不定就不用打了。
這兩年沒人種地,福州遍地不是兵就是匪,原先跑生意的那些人,一個二個全都不知道上了哪兒去,從前繁華的港口當中就能見著衛所的水軍。
娘的,龔老八蹲在地上想,老子家裡的地都撂荒了,鎮日在水邊打倭寇跟土匪,飯都快吃不飽了。
他可憐那群倭寇,要是能吃飽飯,誰鋌而走險;可是他也可憐自己,他也快吃不飽飯了。
龔老八揀著根兒草棍兒就往嘴裡塞,叼著這爛兮兮的草棍兒,嘴裡哼著不知道甚麼南腔北調。
他像是在等個甚麼人。
過了好半天,那人終於回來了,瞧著比他年輕些,但肯定是過而立了。新剃了胡子,衣裳穿得也比龔老八乾淨,是特地打扮的。
龔老八就開口了:“我說老蔣,你這穿得人模狗樣的,咱們餉銀要回來了嗎?”
老蔣臉色不大好,聞言道:“沒有。”
龔老八把自己嘴裡的草棍兒往地上一吐,大罵道:“朝廷的銀子都他娘的給閹人上供了嗎?老子在這打了兩年倭寇,飯他娘的都吃不飽,也沒見來個人管管。”
老蔣也罵:“上頭那一群,沒一個好東西,通通都是混賬。”
“何止混賬!”龔老八吱哩哇啦,“那就是王八羔子!光拿知道拿老子拉磨,不知道給老子喂糧,他娘的當老子是驢嗎?”
說到這兒,老蔣把眉頭一皺,啐了口道:“銀子是沒有,糧倒是下來了,就那意思。飯能不吃飽,倭寇還是得大。”他說到這兒也氣得火冒三丈,“關甚麼港口,鬨得現在人連飯都沒的吃。京城山東不是前段日子鬨瘟疫嘛,說是前都拿去救災去了,沒工夫管咱們。這意思不就是你們湊活湊活填飽肚子的了,自生自滅去罷。嗐,我看福州的倭寇都比咱們過得好,這他娘的是個甚麼日子。”
“給糧食了?”龔老八從地上站了起來,活動活動自己的筋骨,“真會做人啊,現在大衡的糧價賤成個甚麼樣子,他們自個兒心裡沒點數嗎?就拿這麼點子東西過來糊弄老子。走,老蔣,帶我去瞧瞧糧食。”
老蔣歎了一口氣,無奈道:“走罷。”
這兩個人到了糧車跟前,打開了蓋子,裡頭裝著的米粒兒都是去了殼兒的,還都是新米。龔老八神色稍霽,哼道:“這也抵不上餉銀的價錢啊。”
他伸出手來,把手埋進了糧食當中,掏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