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見他,他已經結束了這一輩子。
她看了好久,她想記著他,這個青年長得清秀普通,沒有任何驚豔之處,她怕未來時光太長,她便忘了他。
他九歲與她訂下婚約,為了這份婚約,他就一直等著她及笄,等著她長大。其他所有衛家公子都有相愛的人來銘記,他不該沒有。
她或許對他沒有愛,卻不會少了這份妻子的責任。於是她目光凝視在他麵容上,久久不去。許久後,衛韞終於看不下去,沙啞出聲“嫂嫂,該裝棺了。”
楚瑜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麵上有些茫然,好久後,才緩過來,慢慢說了聲“好。”
衛韞吩咐著人裝棺,他和楚瑜是整個畫麵裡唯一尚能自持的人。他們鎮定送著那些人離開,等一切安穩,帶著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
走到山腳下,哭聲漸漸小了。等走到家門口,那哭聲才算徹底歇下。
沒有誰的眼淚會為誰留一輩子,所有傷口終會愈合。
那些嘶吼的、痛哭出來的聲音,就是暴露於陽光下的傷口,他們看上去猙獰狼藉,卻也恢複得最快最簡單。最難的是那些放在陰暗處舔舐的傷口,它們被人藏起來,在暗處默默潰爛,發膿,反反複複紅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儘頭。
回到家裡時已是夜裡,眾人散去,隻留衛家人回了衛家。
大家都很疲憊,楚瑜讓廚房準備了晚膳,讓一家子人一起到飯廳用飯。
因為驟然少了這樣多人,飯廳顯得格外空曠,楚瑜留了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酒席開始後,就給眾人倒了酒。
“這是我父親埋給我的女兒紅,如今已足十五年。”
楚瑜起身倒著酒,笑著道“我出生時我父親埋了許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唯獨最好的兩壇留下來,今天就都給你們了。”
說著,她回到自己位置上,舉杯道“今日我們痛飲一夜,此夜過後,過去就過去了。”
你我,各奔前程。
後麵的話沒說出來,然而在場的諸位少夫人,卻都是明了的。
所有人沒說話,片刻後,卻是姚玨猛地站起身來,大喊了一聲“喝,喝完了,明天就是明天了!”
說著,姚玨舉起杯來,仰頭灌下,吼了一聲“好酒!”
姚玨開了頭之後,氣氛活絡起來,大家一麵吃菜,一麵玩鬨,仿佛是過去丈夫出征後一個普通家宴,大家你推攮我,我笑話你。
王嵐懷孕不能飲酒,就含笑看著,姚玨看上去最豪氣,酒量卻是最差,沒一會兒就發起酒瘋,逢人就開始拉扯著對方劃拳喝酒。張晗被她拉扯過去,兩個人醉在一起,滿嘴說著胡話。
“我們家四郎,你彆看指頭斷了,可厲害了,那銅錢大這麼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銅錢釘在樹上!”
“四郎……算什麼,”張晗迷迷糊糊,打了個嗝“我夫君,那才是厲害呢。我頭一次見他,花燈節,有人調戲我,他手裡就拿著一把折扇,把十幾個帶刀的人,啪啪啪,”張晗手在空中舞動了一陣子,嘟囔道,“全拍到湖裡去了。”
喝了酒的蔣純聽到她們誇自己夫君,有些不開心了,忙加入了組織,開始誇讚起自己夫君來“我們二郎啊……”
楚瑜和謝玖酒量大,就在一旁靜靜聽著。
某些事情上,謝玖和楚瑜有著一種骨子裡的相似。比如說喝酒這件事,謝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隻要察覺有輕微的醉意,她們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後,繼續喝。
從容冷靜,絕不容許半分失態。
然而這一夜,她們優雅喝著酒,卻失去了那份控製。謝玖麵色帶著紅,轉頭看著楚瑜,含著笑道“有時候我覺得咱們是一樣的人,但後來發現,你我不是一樣的人。”
“你啊,”她抬手,如玉的指尖指著楚瑜心口,“心裡還是熱的,還像個孩子。”
楚瑜輕笑,卻是道“你以為,你不是?”
謝玖沒回話,她突然回頭,同身後侍女道“拿琴來!”
“以前阿雅喜歡聽我彈琴,你彆看他出身在衛家這樣的武將之家,卻是個比世家公子還要雅致的人物。”
謝玖說著,看見琴被侍女抱了過來,直起身道“如今我再給他彈一次琴吧。”
說著,她走到中央去,從侍女手中接過琴,席地而坐,撥動了琴弦之後,輕輕奏響。
這是一首小調,音調溫和清淺,也聽不出是哪裡的曲子,溫婉安靜,仿佛是跟著月色涓涓流動。
“狼煙點九州,將軍帶吳鉤,我捧杏花酒,送君至橋頭……”
“三月春光暖,簪花侯城門,且問歸來人,將軍名可聞……”
楚瑜靜靜看著謝玖,她琴聲響起時,眾人便停住了聲,沒有多久,大家便跟著唱了起來。
她們都是大好年華,楚瑜看著她們唱著這小調,一時竟有些心上發悶,她端著酒走出門去,便看見衛韞坐在長廊之上,靜靜看著月亮。
酒氣讓她覺得有些燥熱,她走到衛韞身邊,坐下來道“小七怎麼沒去睡?”
衛韞帶著傷撐了一天,早就扛不住了,於是楚瑜便讓他先去睡了。
然而卻沒想到,這人一直坐在外麵,並沒有離開。
下午下過小雨,夜裡卻是天朗氣清,明月當空,空氣裡彌漫著雨後的濕味,連帶著泥土的清新。
衛韞靜靜看著月亮,卻是道“我以前經常聽這些調子。”
楚瑜沒說話,衛韞繼續道“以前很喜歡,每次聽我都覺得,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義。我沒有哥哥們那麼大的心,我就覺得,我之所以手握長槍在沙場拚命,就是為了家裡這些人。我想看她們每天這樣開心,唱歌跳舞,思索哪一種胭脂更好看。”
“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麼了,”衛韞苦笑了一下“我今日聽著這些曲子,卻覺得……”
他頓住聲,思索著接下來的詞語,楚瑜抿了一口酒,慢慢道“覺得什麼?”
“我終究……沒能護好她們。”
衛韞轉頭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沒用?”
聽到這話,楚瑜仰頭將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隨後站起身子,將頭上素白發帶一拉,頭發便散落下來,隨後用發帶將所有頭發係在身後,走到庭院兵器架邊上。
而後她將長槍從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撫摸上那長槍。
“小時候母親總想讓我和妹妹一樣學著跳舞,學彈琴,學寫字,學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調。可我卻都不喜歡,我什麼都做不好,除了手中這把長槍。”
說著,楚瑜手中長槍一抖,一手持槍指地,一手負在身後,慢慢抬頭,目光落在衛韞身上“無他可悅君,願為君一舞。”
音落瞬間,長槍猛地探出,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
裡麵是女子柔軟的歌聲,外麵是長槍破空淩厲的風聲。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著那溫和的音調,一瞬之間,衛韞覺得麵前仿佛是一個美好的夢境。
夢境裡這個姑娘,如此堅韌,如此強勢,她的長槍猶如遊龍,帶著不遜於當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楓葉因她動作緩緩飄落,成了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歲的衛韞盯著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這樣的美麗不是一種單純的景致之美,它仿佛帶著一種無聲的力量,像一雙手,扶著已經搖搖欲墜的他慢慢站起來,他目光一動不動盯著那姑娘,聽著身後傳來的歌聲。
“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那女子眉眼裡帶著明亮的笑意,長槍帶著光劃過黑夜。
直到最後,琴聲緩緩而去,女子在空中一個翻身,長槍猛地落入地麵,她單膝跪在他身前,揚起頭來。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帶著笑意,帶著絲毫不遜於男子的爽朗豪氣。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這詩詞哪裡隻能是留給那衛家男兒?麵前這個姑娘,又怎麼不能是最風流?
衛韞看著她,聽她含笑開口“衛韞,我不需要你護著,我們誰都不需要你護著。”
“你隻要你好好當你自己,那就夠了。我在這裡,”她聲音越發溫和,“一直都在。”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麵前手執長槍,單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麵容上浮現出笑意。
“上次你給我了一朵花,換我以後高興一些。這一次你給我這一隻舞,我該給你什麼呢?”
沒想到衛韞這麼說,楚瑜挑了挑眉頭“你能給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