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雙手端在袖中,麵色冷峻“其他人呢?”
“其他幾位少夫人,都言身體有恙。”
管家上前來,一板一眼道“奴才去請過了,都不願來。”
管家的話,已經將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言”有恙,不“願”來。
楚瑜知道這些人在打算什麼,無非就是向外麵人表態,不願和衛府牽扯太多。
楚瑜目光落到去請人的管家身上“他們如今是在床上爬不起來了嗎?”
管家沒明白楚瑜是什麼意思,尚還茫然,旋即就聽見楚瑜提高了聲音“明月晚月,去各房中通知諸位沒來的少夫人,除非他們在床上爬不起來,不然就給我立刻滾過來!若是不來,就直接把腿打斷了不用來!”
管家麵色震驚,在場所有人臉色都變得格外難看。
把腿打斷……
然而晚月長月卻完全不覺有問題的樣子,直接帶人就去了。
蔣純也有些尷尬,上前道“阿瑜,你這樣……”
“今天我爭的是衛府的臉,”楚瑜冷著聲音,說是回答蔣純,目光卻是看向眾人“誰今天不給我臉,就彆怪我不給她臉!”
眾人等了片刻,就聽見姚玨的聲音從遠處響了起來。
她怒然道“楚瑜,誰給你的膽子,要斷我的腿?!”
楚瑜轉過頭去,看見姚玨和其他三位少夫人風急火燎趕過來。
姚玨手提著鞭子,眼見著要甩過來,就聽楚瑜道“怎麼,休書是不想要了?”
聽到這話,姚玨手上一僵。
楚瑜含笑而立,目光掃過這三位少夫人“我今日就明說了,今天你們老老實實的,那日後我便替你們和衛韞求了這封休書,你們和衛家便是徹底了沒了關係。若今日你們還要鬨,”楚瑜怒吼出聲“那就鬨下去,反正我這條命就放在這裡,我拿命和你們鬨,我看你們鬨不鬨得起!”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安靜了。
便就是這時,外麵傳來侍衛的聲音。
“少夫人,七公子回來了!”
“姚勇為何會來白城?”楚瑜皺眉,姚勇本是青州統帥,白城死守並無壓力,為什麼姚勇會出現在那裡?
衛韞搖了搖頭“我的品階不足以知道。但我清點糧草,管理雜物,我知道,當時姚勇是偷偷帶了九萬精兵暗中過來。他的軍隊沒有駐紮進入白城,反而是躲在了周邊。”
楚瑜聽著,細細捋著線索。
上一世,衛韞最後是提著姚勇的人頭去見皇帝的,可見此事必然與姚勇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姚勇在衛忠守城時暗中帶兵來了白城,而衛忠明顯是知道的——連衛韞都知道了。也就是說,衛忠那時候就沒打算隻是死守了,他和姚勇必定合謀布置了什麼。
楚瑜抬了抬手,示意衛韞繼續。
衛韞一麵回憶,一麵思索“後來北狄便來叫陣,那一日於城門交戰,北狄很快便潰不成軍,父親帶兵往前,我聽聞之後,趕忙前去阻止。北狄之勇,決不可能這麼快潰敗。然而父親卻一個勁兒叫我放心,還道北狄二王子在那裡,要抓回來慶功。”
“公公為何知道二王子在那裡?”
楚瑜迅速反問,衛韞抿了抿唇,明顯是不知道,卻也從楚瑜反問中察覺出不妥當來。
北狄如今尚未立儲,二皇子是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他並非將領,到了軍營中,應該是如同太子作為監軍一樣,藏起來不為人所知的。衛忠又是從哪裡得到這樣隱蔽的消息的?
然而時間緊迫,楚瑜也來不及細想,隻是道“你繼續說。”
“父親將我趕去清點糧草,帶著幾位哥哥分兩路出去,一路追敵,一路斷後。待到夜裡……”
衛韞聲音哽咽,一時竟是說不下去了,楚瑜隔著木欄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她不擅長安慰人,因為她被人安慰過太多次,她熟知言語有多麼蒼白無力。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她隻能用拍肩這樣的方式,傳達自己那一份心意和安撫。
衛韞抬頭笑了笑,忙道“我沒事,大嫂不用擔心。方才說到哪裡?哦,待到夜裡,姚勇便讓人來通知我,說他們受了埋伏,讓我前去增援。”
說著,衛韞苦笑起來“可城中的兵都出去了,也就留下五千守城,我能增援什麼?”
衛韞聲音裡帶了嘲諷“不過是……收屍罷了。”
“姚勇的兵馬呢?”
楚瑜聲音裡帶了含義,衛韞平靜道“他說他追擊另一路兵馬,等回去時,父兄已經中了埋伏。”
“他還說,他與太子已經多次同父親說過,不可貿然追擊殘兵,有姚勇追已經夠了,此番責任,全在父親不聽勸告。”
衛韞說著,慢慢捏起拳頭“我心中知道此事有異,所以我特意又去了白帝穀,你可知我在周邊山上看到了什麼?那白帝穀群山邊上,全是兵馬的腳印。”
楚瑜豁然抬頭“你什麼意思?”
“嫂子可知,軍中募軍買馬,均就近擇選,因此各地軍隊,戰馬品種大多不同。例如衛家軍多出北方,因而馬多產於河陵,馬形高大、奔跑迅速,但耐力不佳。而姚勇由青州供馬,青州馬多為矮馬,蹄印與河陵馬相比小上整整一圈,更與北狄所用的北關馬天差地彆。”
“所以,你是說白帝穀邊上那一圈腳印,由姚勇的青州軍所留。”
衛韞點了點頭,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這一圈腳印是哪裡來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擊了北狄其他軍隊後轉回白帝穀留下的腳印,還是從一開始……就在哪裡。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蹺,衛家此罪,不查得徹徹底底,我不認。”
楚瑜沒說話,她思索著,這時外麵傳來了晚月的聲音“少夫人,時間到了,還請出來吧。”
“姚勇這一戰損失多少人?”
楚瑜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外麵傳來腳步聲,衛韞立刻道“目測不到一萬,但他報上三萬。”
楚瑜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隻道“且等我消息。”
說罷,她便轉過身去,在獄卒進來趕人之前,同獄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這就離開。”
“嫂子!”
衛韞急促出聲,楚瑜回頭,看見少年雙手緊握著木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裡全是擔憂。
楚瑜靜靜看著他,衛韞似是有無數話想要說,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鎮定落在他身上時,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最終,他隻是道“嫂子,這是我們衛家男人的事,你……要學著顧全你自己。”
這話他說得乾澀。
說的時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畢竟不過十四歲,在麵對這驟然而來的風雨時,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麵對所有的一切,一想到這個在整個事件中唯一給他安穩和鎮定的女人也棄他而去,他心裡也會覺得害怕。
可是他畢竟是個男人。
在觸及那女子如帶了秋水一般的雙瞳時,衛韞告訴自己。
——他是衛家僅有的脊梁,所謂脊梁,便是要撐起這片天,護住這屋簷下的人。
縱然他有大仇未報,縱然他有冤屈未伸,縱然他有青雲誌,有好年華,可是這一切,都該是他自己拿自己爭。而他衛家的女人,就當在他撐著的屋簷之下,不沾風雨,不聞煩憂。隻需每日高高興興問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貴女的新妝又在華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時那樣。
他目光堅定看著楚瑜,然而聽了這話,楚瑜卻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帶了幾分驕傲。
“這些話——等你長大再同我說罷。”
說著,她輕笑起來“你如今還是個孩子,彆怕,嫂子罩你。”
與記憶中不一致的事讓他忍不住有些擔憂,這時官兵再也沒有了耐性,強行拉過馬車,不滿道“走了!”
顧楚生看著人來人往的城門,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啟程。
沒事,楚瑜一定會來。
他告訴自己,他回來必然會引起一切變故,但十七歲的楚瑜對他感情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上輩子她來了,這輩子,一樣會來。
顧楚生滿懷希望踏上自己的官路時,楚瑜正在睡著美覺。
一覺醒來後,她就收到了楚錦派人送過來的消息,說是顧楚生已經離京了。
楚瑜倒不是很關注顧楚生離京與否,她更在意的是,自己這位妹妹,怎麼這麼神通廣大?
她現在對外麵的消息一點都不知道,楚錦卻連顧楚生什麼時候離京都清楚。這些事兒應該是楚錦從顧楚生那裡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說,其實那些年,顧楚生和楚錦關係一直沒斷過。
在楚錦說著自己對顧楚生沒有任何情意、讓她和顧楚生私奔的時候,楚錦自己卻一直保持著和顧楚生的聯絡。
楚瑜抬手將手中的紙條扔進火爐,同來傳信的侍女道“同二小姐說,這種事兒不必和我說了,規矩不用我說太多,她心裡得清楚。”
說著,楚瑜抬頭,瞧著那侍女,冷聲道“將軍府要臉,讓她自己掂量著些!”
侍女不知道紙條內容,被楚瑜說得有些發蒙,慌慌張張離開後,楚瑜看著炭爐裡明明滅滅的火光,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這張紙條,讓她對自己這位妹妹也差不多是徹底的死心了。
楚錦這兩麵三刀的性子,並不是未來養成的,而是壞在了骨子裡,壞在了根裡。
當年她喜歡顧楚生,但因著是楚錦的未婚夫,那麼多年,她從來沒有表現過。她沒有多說過一個字,甚至日常相處也會避開,聖上賜婚,她就答應,她自認做得極好,連當年她追著顧楚生到昆陽時,顧楚生本人都是懵的。
如果不是楚錦哭訴,如果不是楚錦求她,她又怎麼會去苦等顧楚生?
一麵說著自己不喜歡鼓勵姐姐尋求真愛,一麵又與顧楚生藕斷絲連……
楚瑜有些無奈,她有些不明白楚錦為什麼會是這個性子,明明同樣出身在將軍府,明明同樣是嫡小姐,怎麼會有這樣不同的性格?
楚瑜想了一會兒,也不願再多想下去,趁著剛剛回來,她找了筆墨來,開始回憶著上輩子所有她所記得的大事。既然重新回來,她自然是不能白白回來。
短期來看,最大的事莫過於衛家滿門死於沙場。
當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楚錦嫁給衛珺當日,邊境急報送往華京,衛珺隨父出征。
衛家一共七個孩子,包括最小的衛七郎衛韞,都跟著上了戰場。所有人都以為戰神衛家會像以前一樣在不久後凱旋歸來,然而一個月後,傳來的卻是二十萬精兵在衛家帶領下被全殲於白帝穀的消息。
衛韞扶柩回京,於大理寺受審,因為此次戰役失利的原因,是鎮國候衛忠不顧皇令強行追擊北狄逃兵所致。於是各大世家紛紛表明與衛家脫離關係,除了二公子衛束的夫人蔣氏自刎殉情以外,其他各房夫人侍妾均自請離去。衛韞代替兄長父親給這些人寫了和離書,一時之間,衛家樹倒猢猻散,偌大侯府隻剩下一個衛韞和衛老太君,帶著五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楚瑜跟著顧楚生當時遠在昆陽。昆陽是北境第二線,糧草運輸要地,楚瑜當時幫著顧楚生往前線運輸糧草運輸過好多次。
然而楚瑜接觸戰事的時候,也已經是衛家人都死了之後了。當年衛家人具體怎麼死,因何而死,她的確是不清楚的。
她隻知道,後來國舅姚勇臨危受命,駐守白城,最後棄城而逃。各地均起戰亂,備受牽製,朝中無人可用之際,衛韞於牢獄之中請命,負生死狀上了前線。
要麼贏,要麼死。
而後衛韞凱旋歸來,回來那一日,提著姚勇的人頭進了禦書房,出來後之後,皇帝為衛家所有戰死的男兒,都追加了爵位。
她不希望衛家人死。
楚瑜捏著筆,眼裡帶了寒光。
衛家那些這樣鐵血男兒,不該死。
她細細寫下衛家所有相關的片段,力圖還原當年的事。
一直寫到接近天明,謝韻帶著人端著盤子走了進來。
將軍府已經掛滿了紅燈,張貼了紅紙,謝韻看見正在寫東西的楚瑜,著急道“你這是在乾什麼啊?馬上就要成親了,還不好好休息,明天我看你怎麼過!”
“母親,不妨事。”
楚瑜將那些紙扔進了炭爐裡,梳理了一夜,所有細節都在腦中盤過,已無比清晰。
楚瑜從容轉身,看見丫鬟準備的東西,含笑道“是喜服?”
“是啊,趕緊換上吧。”謝韻有些不滿,但看著自家女兒歡歡喜喜的樣子,那些不滿也被衝淡了不少,招呼了人進來,伺候著楚瑜開始梳洗。
沐浴、更衣、擦上桂花頭油,換上大紅色金線繡鳳華袍。
而後楚瑜便端坐在經前,由侍女上前來為她化妝。
楚錦端了梳子進來,走到謝韻旁邊,同謝韻道“母親,梳發吧。”
謝韻看著鏡子裡的楚瑜,沙啞著聲同楚錦道“你瞧瞧她,平日都不打扮,今日頭一次打扮得這樣好看,便是要去見夫君了。”
說著,謝韻拿起梳子,抬手將梳子插入她的發絲,低了聲音“日後去了衛家,便彆像在家裡一樣任性行事了,嫁出去的女兒終究是吃虧些,你在衛家,凡事能忍則忍,彆多起爭執。”
若換做往日,聽這番話,楚瑜大概是要和謝韻爭執一下的。然而如今聽著謝韻那帶著哭腔的聲音,她那點爭執的心都散了去,歎了口氣,隻是道“女兒知道了。”
謝韻點點頭,抬手給楚瑜梳發。
“一梳梳白頭……”
“二梳白發齊眉……”
謝韻一麵給楚瑜梳發,一麵含了眼淚,等末了,她有些壓抑不住,似是累了一般,由楚錦攙扶著走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