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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七星宮的時間不長,可潘垚也知道,鬼影山是七星宮的禁地。
那一處常有迷霧茫茫,尋常人靠近不得,有如瘴氣一般。
和她住一屋,才入七星宮門就有諸多照顧的蒼耳便特特交代過,七星宮裡,旁的地方能走,就這一處,那是萬萬走不得。
“嚇人得很呢,一到夜裡便是鬼影幢幢,山穀深處還有野鬼在叫,你道那是什麼那是真的鬼不是騙小孩兒的”
說起鬼影山,蒼耳的麵上有驚惶蒼白之色,圓圓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潘垚回憶起蒼耳的話,據說,鬼影山是七星宮拘了各地的妖鬼在下頭,可以說,那一處是禁地,也是牢獄。
小狐鬼的阿爹,一隻三百年的狐妖,它曾經也被拘在那一處。
潘垚垂了垂眉眼,府君是否也是在這一處
“夏荷,秋蕊,伺候我更衣沐浴。”
清平宮裡傳來鈺靈有幾分愉快的聲音,吳儂軟語,自帶嬌憨,隻見她霧鬢風鬟,一身紅色的紗裙輕飄地拂過白玉為磚的地麵,行進間有香風陣陣。
她走得不快,右腿仍然可以瞧出有幾分缺陷。
這會兒,清平宮眾人都能瞧出,鈺靈的心情著實不錯,可越是這樣,眾人越是不敢大意,大氣都不喘一個,各個眉眼低垂,足底輕輕又井然有序地忙碌著自己的活。
潘垚收回心神,握緊手中的五明扇,以均勻的頻率扇著這比她人還高的大扇子,儘職的做一個鼓風機。
風拂過,吹動紗幔飄忽,清平宮這一處好似有仙樂陣陣一般。
內室裡有流水的聲音,倏忽的,潘垚的目光一凝,視線落在了那將地上綴著紅纓的紫竹狼毫撿起的手上。
這是個年輕女子的手,纖細又白皙,手指細長。
唯一可惜的是,這手瘦削了些,不,不能說是瘦削了些,可以說是十分的瘦削。
幾乎是皮耷著骨頭,薄薄的覆蓋了一層,能見下頭有青筋和血管,薄薄又脆弱。指尖有些白,就連指甲蓋都透著白,隻瞧手,便能瞧出了弱柳扶風的氣質。
順著手往上,瞧到的便是麵上沒什麼表情的臉。
這是冬風。
小狐鬼的阿娘。
潘垚在小狐鬼的夢裡見到過。
隻是和那時相比,她清瘦了幾分,麵上的神情也少了。
與那時驚惶無措和絕望相比,她平靜了,也顯得麻木了,更像是伺奉在清平宮的其他人,大家收斂了自己的性子,如流水磨平了卵石。
與其說是人,更不如說是會動、會呼吸的擺件,依著鈺靈的心意做著她吩咐的事。
冬風撿起地上那一管筆,收在托盤之中,眉眼低垂,捧著托盤又退下了。
潘垚目送著她的背影。
才來清平宮時,瞧到冬風時,潘垚也心生意外。
一道做活的般若說了,小狐狸死後,冬風也是低沉了好一段的日子。
戲劇落幕,鈺靈不在意冬風,對於她是留在清平宮,亦或是離開七星宮,她全然無話。
猶如唱戲的陶偶,戲劇落幕時,排戲的主人家將陶偶往匣子一收,隨手擱置在一處,時光流淌而去,木匣子蒙塵,主人家的視線偶爾瞥過,分不出半分心神。
冬風於鈺靈而言,就是那匣子中的陶偶。
一出戲唱完,自然得物色那唱新戲的,用舊陶偶,那是失了七星宮宮主千金的身份
般若“冬風不願意走。”
說起這事,這梳著垂鬟分肖髻的姑娘眼睛裡有水光閃了閃,似憐惜,似不忍又似自傷。
細瞅,裡頭還有幾分對冬風決絕的不讚同,卻又不知說什麼的無奈。
“她是個無情、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的人,冬風她不願意離開七星宮在宮門裡,我們活得像擺件,可出了宮門,我們連擺件還不如。”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往事,般若也不例外,說起這些,她抿了抿唇,顯得有幾分冷漠。
在阿爹阿娘眼裡,女兒是賠錢的丫頭。
一碗稀粥養到十幾歲,中間得做一家子的活,年紀小小背上便背著個弟弟做事,哪怕她也隻比弟弟早來這世間幾年弟弟哭了尿了,都是她忙活,人們常說,阿姐便是阿娘。
可阿姐,她一點也不想做阿娘。
山裡撿柴,河邊洗衣丫頭片子什麼活都得做。
等到年紀到了,再換到彆人家去,給阿爹阿娘和兄弟換幾兩碎銀,亦或是給阿弟和阿兄再換個嫂子回來。
去了旁人家,生兒育女,洗衣做飯,幾十年重複著這壓抑又見不到光的日子。
“嗬嗬,有時我想,我們這些做人閨女兒的,真是活得還不如做家裡養的雞鴨鵝這些畜生,起碼,畜生不用做活,也不會傷心。”
般若吸了吸鼻子,將傷心往肚子裡藏。
“左右,我們和畜生都一樣,都得用一身骨肉去還那些吃的米和糧,又何必選擇做這會傷心的丫頭片子做畜生就好了。”
潘垚一時無言,心中更是難過得不行。
“會好的,以後慢慢便會好起來。”潘垚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風一吹,聲音便被吹得飄忽。
是會好
可即便是千年後,這樣的事仍然是存在。
般若衝潘垚笑了笑,垂鬟分肖髻晃了晃,有幾分可愛。
“許是以前的日子過得怕了,太怕了冬風她想留在七星宮,她去了一趟鬼影山,那狐妖一直在半山腰,那兒有一座草屋,狐妖性子睚眥必報,小狐死了,它怎可罷休”
“冬風她、她”般若一咬牙,眼裡有驚懼和忌憚一閃而過,說起這事還心口撲通撲通亂跳。
這是震驚的。
“她趁著狐妖不備,親手殺了狐妖,屍骨拋下了鬼影山的山穀”
“那天後,她回了清平宮,又在宮門前的玉蘭樹下跪了許久,求小姐憐惜她孤苦,過往種種,是她冬風糊塗,人妖殊途,小狐更是孽障”
“小姐在梳妝台上梳著發,握著玉梳的手都頓了頓,麵上有驚訝的神情我們誰也沒想到,冬風竟然舍得和那狐妖斷了,更是決絕到這般地步。”般若喟歎了一聲。
“後來,小姐輕笑了聲,道她倒是個知情知趣的。”
就這樣,冬風還留在了清平宮,雖然不再做抬轎的四婢之一,可掃灑伺花,洗衣奉茶她仍然是清平宮中的一人,甚至是親近的宮婢。
有時出行的人不湊手了,她也會輪值抬轎。
“她當真心如止水,儘心儘責。”
說到這話,般若麵上有世事愚人的無奈。
鈺靈稀奇了一段時日,注意了一段日子,見她本本分分,撇了撇嘴,將玉梳往匣子中一丟,嗤聲道,“無趣”
自那後,鈺靈都不在意冬風。
清平宮。
潘垚瞧著冬風的背影,隻見她穿著一身青衣,黑發梳成了朝雲近香髻,捧著那沾了血的筆往前去了。
因為低頭,她露出細細的脖頸,背影脆弱,也有一股蕭瑟的沉默,死寂死寂。
白玉為磚的地上,那一抹血跡也已經被冬風擦淨。
潘垚瞧著那一處,手撫過腕間成盤龍木鐲子的燈籠。
在裡頭,小狐鬼和蓬頭鬼娃娃在另一方天地,一狐鬼一上床鬼,兩鬼皆鬨著要騎那隻大公雞,直把花羽的大公雞鬨得到處亂飛,油光水亮的細毛都掉了好一些。
這會兒,大公雞氣急反怒,正反過來追著兩鬼啄,咯咯咯亂叫,氣勢凶悍異常。
蝴蝶震了震翅膀,於高處落葉上停靠,不理睬這兩鬼一公雞。
瞅著這玩得不知愁滋味的小狐鬼,潘垚心道,這樣也好。
如今她隱了身份,倒是不好尋上冬風,也不好和她說小狐鬼的事。
特彆是聽了般若的話後,潘垚也擔心,要是冬風和鈺靈透了口風,那她可怎麼辦
她還得尋府君呢
可不敢露出馬腳
潘垚瞧著那已經遠去的背影,心中暗道。
等她尋到了府君,將府君帶出了這七星宮,她一準兒給小狐阿娘捎信。
要是小狐的阿娘願意,她也能讓小狐鬼和它阿娘見一見,了了小狐鬼的心願。
潘垚又瞧了瞧那清平宮外的那一株白玉蘭,瞧著那一樹的花苞,她的眼裡有焦急之色。
“好飯不怕晚,不急不急,這事兒急不來。”
呼氣吸氣,潘垚修著心竅,嘀嘀咕咕地寬慰自己,按捺住了這一份著急。
如此又過了兩日,確定妙清道人閉了關,潘垚這才尋到了鬼影山。
夜黑風高時,正是殺人放火天。
潘垚到鬼影山的時候,正是月上中天,夜深人靜之時。
懸崖往下,一路有迷霧重重,等入了崖底,此處豁然開朗。
潘垚往周圍瞧去,目露詫異。
鬼影山的周圍竟是一處湖泊
隻見岸邊有樹影重重,月色倒影湖中,因為那水色,就像是一彎碧綠純淨的月牙靜臥在這水中。
湖光水色,湖麵氤氳著如霧如嵐的水炁。
還不待潘垚詫異這一處禁忌之地有這般好景色,隻聽山穀深處有一陣怪風席卷而來。
刹那之間,猶如天地變色一般,隻聽風呼嘯著野鬼妖邪哭嚎的調子,吹皺了湖麵,兩岸邊的樹影被搖晃,猶如萬千鬼手在招搖。
那一輪月色破碎了去,湖麵翻動。
一刹那間,潘垚瞧到水麵上浮起了一張張臉,蒼白、死寂、詭譎水下有鬼影遊動,他們大張著嘴,有血霧血煞一般的煙氣吐出。
萬千血煞血霧被牽引,猶如一團團鐵線蟲一樣朝湖底深處紮去,細細密密,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