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說笑了,老漢今年六十歲了,大字不識一個,學也學不會了。我們這些人常年在水上討生活,一身都是病痛,每到雨天,全身的關節骨都痛,又常年彎腰在這狹小的船中生活,背也駝了,莫說當官,當差都沒本事去做了。
“船夫一身衣物打滿了補丁,蝦沽帽下兩鬢斑白,臉上的褶子就像歲月劃下的傷痕,話匣子一打開,什麼事情都往外倒。“我們疍戶是被人瞧不起的賤民,小老五十多歲才成家,老婆是個寡婦,也是疍戶,死了老公才改嫁給我。原想著她比我年輕十多歲,我總能靠著她到老,沒想到她竟死在我前頭!沒能看到今天。她是個好女人啊,洗衣做飯,捕魚運貨,什麼都搶著做。我這身衣服的破洞都是她補好的,沒有她,我還得穿漏風的衣服啊。我想她肯定是上輩子欠了我的債,這輩子才來還的,她也這麼說,可是為什麼隻還了幾年就走了呢?她死了,我的魂就像丟了一樣,好幾次差點掉進江裡淹死”
一陣涼風吹過,鄺露的眼角有些濕潤。實話說,人間疾苦他看得太多,這算不了什麼。這幾滴淚並不是為這疍戶所流,而是為這世道。他不想讓船夫瞧見,走出船篷,目光正好落在船篷上那幅字跡有些模糊的發白的對聯上,歪歪斜斜地寫著
疍戶生疍戶死船中幾代疍戶
橫風去橫風來篷裡一生橫風
橫批早死早好
船夫見他看得出神,道“這是前些年,一個讀書人給我寫的,我不識字,水上的朋友也不識字,往來的客人們看了都笑,想來是一副好對聯。“
鄺露道“好是好,隻是有些舊了,不如我送你一幅新的吧。”
“好啊,先生真是個性情中人,前麵不遠便是我們村子,待我上岸尋一對紅紙。”船夫說著便向前方疍家村的方向駛去。
“也好,我正好想買些鯗魚乾貨。”
“小老銀錢沒有,這些東西多得是,老爺即中意,小老拿些孝敬您就是!”
鄺彥偷偷拉了拉鄺露的衣角,示意怕吃板刀麵。鄺露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安撫道“無妨,公子我精通六藝,文武雙全,尋常人奈何我不得。這裡已入汾江,離大曆不遠。我聽聞澳洲人有一隊人馬就在大曆,這江麵上又常常有澳洲人的巡船,不是沒王法的地方。也正好見識一下澳洲人治下是何等的河清海晏。”
“公子,你想送他一幅什麼對聯?“
“冬去春來,喜東南西北辭舊歲。苦儘甘至,望湖海江河慶新生。橫批大好江山。“鄺露在最後四個字上加了重音。
“公子是恨熊都督丟了這大好江山吧?“
鄺露不語,是熊都督丟的嗎?
此時,船頭哼起鹹水歌來
“三個泥堆砌個灶呢,沙煲煲飯冇(沒有)底風爐啊哩,
米缸冇(沒有)剩隔夜米咯,灶坑冇(沒有)條隔夜柴啊哩!
人地嫁女有個紅皮窿囉,我地嫁女一個爛雞籠啊哩;
人地嫁女有花轎坐呢,我地嫁女就船過船啊哩!
上有寶舟下有艇呃,無你兄哥隻艇咁(那麼)淒涼啊哩,
藤仔篾囊到處捆囉,頭搖尾擺好似深海生龍啊哩。
師傅整船又唔(不)防漏囉,
你阿嫂晚間瞓(睡)落睇(看)魚遊啊哩,
師傅整篷又唔(不)砌葉囉,你阿嫂晚間瞓(睡)落又睇(看)天河啊哩。”
歌詞悲悲戚戚,歌者神采飛揚,小船伴著歌聲輕快地前行,還未到岸,岸上便有人喊道“鮭魚叔,田校長和侯大夫來啦”
船夫回喊道“好嘞,我馬上到!”
“鮭魚是什麼魚?”鄺彥好奇地問。
“哪有什麼乳名?那是岸上人才有的!”船夫道,“小哥有所不知,我原名曾鯉魚,我幫首長運糧的時候,首長說,鯉魚活在池塘裡,格局太小。鮭魚是一種深海魚,要像鮭魚一樣,跋涉數千裡也能找到自己來的地方,這叫鮭魚之夢,人如果沒有夢想,和鹹魚有什麼區彆?我沒見過鮭魚,不過首長麼說想必是很好的,後來我就改名曾鮭魚了。”
鄺彥對此嗤之以鼻,暗想“髡賊果然粗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