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斯·瓊斯好歹也是編輯過十多部暢銷烹飪圖書的知名編輯,自問對各國美食的涉獵遠超常人,對於烹飪這件事也有著獨到的見解。
可她卻被林朝陽的眼神和語氣給深深的刺痛了,那種如同博學老者對待幼兒園小朋友一般居高臨下的姿態,實在讓人很不爽。
「林,我也覺得烹飪是藝術,所以它才值得推廣。’
「不,你不懂。」
朱迪斯·瓊斯還想反駁,林朝陽卻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他指著廚房島台上的西班牙火腿。
「你知道火腿的製作方法嗎?」
「當然。」朱迪斯·瓊斯說。
她刻意賣弄道:「一條上好的西班牙火腿需要用伊比利亞黑豬肉作為原料,
經過長達數月到一年的風乾才會成熟,達到絕佳的風味。」
林朝陽點了點頭,「說的不錯。」
「時間是食物的摯友,時間也是食物的死敵。
為了保存食物,我們雖然已經擁有了多種多樣的科技化方式,然而醃臘、糟醉、風乾和煙熏等古老的方法,在保鮮之餘,也曾讓我們意外的獲得了與鮮食截然不同,有時甚至是更加醇厚鮮美的味道,
時至今日,這些被時間二次製造出來的食物,依然影響著人們的日常飲食,
並且蘊藏著人類對於滋味和世道人心的某種特殊的感觸——.”
林朝陽的語氣和緩,有一種道來的訴說感,輕易的讓朱迪斯·瓊斯閉上了嘴,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林朝陽的語言所吸引。
「在我們國家的湖南,每年一到秋天,稻田裡的禾花開了,也到了苗族人製作醃魚和做臘肉的時節。
湘西地帶木材豐富,熏烤臘肉的燃料以硬木為佳,如茶樹和楊梅樹。
熏烤時,要把醃製好的肉掛在取暖做飯的火塘之上,還不斷將鬆果、茶殼、
桔皮等放入火塘,這樣薰烤出來的臘肉,就會帶著茶果的香味。
對純樸的苗家人來說,醃魚臘肉,不僅僅是一種食物,而且是被保存在歲月之中的生活和記憶,永遠也難以忘懷———”
伴隨著林朝陽的訴說,包括朱迪斯·瓊斯在內,在場的所有人眼前似乎都呈現出一幅田園牧歌,人間煙火的景象,仿佛身臨其境。
一段極富美感的描述結束後,眾人沉浸在林朝陽編織的畫麵裡,愜在那裡久久的回味。
「真美啊,真是詩一般的語言。」多麗絲·萊辛慨然道。
傑森·愛潑斯坦腦海中仍保留著剛才的畫麵,「林,被你說的我都想嘗嘗那種醃魚臘肉了!」
林朝陽笑了笑,「在美國可吃不到。」
朱迪斯·瓊斯神色複雜的望著林朝陽,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僅憑著剛才那一段描述,她就已經看到了自己與林朝陽在對飲食一道認識上的差距。
飲食是生活態度,是藝術,是道。
朱迪斯·瓊斯似乎明白了林朝陽剛才為什麼會是那樣的態度,與此同時,她心裡升起了一股強烈的見獵心喜。
正當她準備開口的時候,戈特利布的聲音響了起來。
「林,你對飲食的領悟太深刻了,不僅是令人耳目一新,更充滿了藝術性,
把飲食真正的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
戈特利布的聲音帶著些興奮,他的讚美毫不吝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戈特利布可不是個會這麼輕易給予彆人如此高評價的人。
聽著他的讚美,林朝陽臉上露出微笑,說了聲謝謝。
在彆的事上他可能會謙虛一下,但在飲食文化一道上,他很有信心。
他剛才對朱迪斯·瓊斯的態度倒不是敵視,隻是實在瞧不上老美那種菜譜式的烹飪圖書。
《掌握法式烹飪藝術》《意大利經典烹調》《中東美食》---聽聽這些名字,有一個像是正經廚子想出來的嗎?
關鍵是這玩意竟然能賣幾百萬冊!
「林,你有沒有興趣來我們《紐約客》寫個專欄?就寫你剛才所說的這種內容。」戈特利布提議道。
聽到他的話,林朝陽還未表態,朱迪斯·瓊斯興奮了起來。
「羅伯特,我們想到一塊了。可以讓林在你們《紐約客》寫專欄,我來負責結集出版。」
戈特利布微笑著頜首,「這個建議很棒!」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的熱火朝天,卻忽略了林朝陽這個當事人。
「那個—--—-羅伯特,專欄我恐怕寫不了,這次來美國,我的主要任務除了領獎,是籌備新。」
戈特利布說道:「這並不衝突。林,我們《紐約客》每周一期,一周一篇短文,千字即可,不會浪費你多少時間。」
「但——...」
林朝陽正想回絕,朱迪斯·瓊斯又說道:「林,難道你不想讓美國的民眾多了解了解中國的飲食文化嗎?」
她這句話打在了林朝陽的七寸上,見林朝陽果然開始麵露遲疑,朱迪斯·瓊斯眼中閃過得意。
從剛才林朝陽的一舉一動之中,她不難看出林朝陽對中國飲食文化的驕傲。
驕傲就好,我這一句,你該如何應對?
「朱迪斯說的沒錯。林,這是個傳播你們中國飲食文化的好機會。」戈特利布也跟著添了一把柴。
其他人看著這種情況饒有興致,要知道在《紐約客》上發文章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大家倒不認為以林朝陽的名氣和實力這是件多麼榮耀的事,但戈特利布說的可是個人專欄,這就要珍稀多了。
《紐約客》的專欄代表不了作家多受歡迎,但一定能代表作家在某個領域的專業度,隻有某個領域享有盛譽的作家、記者和研究者才擁有在上麵發表專欄的資格。
正在林朝陽猶豫的時候,傑森·愛潑斯坦也勸道:「林,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對你來說也是個新的嘗試。」
林朝陽看了一眼愛潑斯坦,因為跟蘭登書屋的合作關係,他和愛潑斯坦的關係顯然要親近一些。
本來他已經動搖了,見愛潑斯坦也如此勸說,他便借坡下驢,笑著說道:
「好!既然諸位這麼相信我,那我就嘗試嘗試。」
戈特利布笑得十分開心,「林,你做了個明智的選擇!」
愛潑斯坦一臉調侃之色,「在《紐約客》發專欄,朱迪斯負責出版。林,你這個待遇在此之前還沒人享受過。」
「榮幸之至。」林朝陽說。
戈特利布和朱迪斯·瓊斯略顯自矜,兩人剛才勸說林朝陽時毫無架子,那是因為被林朝陽的才華所折服。
麵對一般的作家,他們可沒這麼好說話。
說笑之間,晚餐就緒,眾人落座進餐。
順著剛才的話題,朱迪斯·瓊斯跟林朝陽請教了一些關於中餐的問題。
「朱迪斯,其實很多人對中餐有個很大的誤區,他們習慣於按照國家來將飲食劃分,這對於法國、意大利這些歐洲國家來說沒什麼大問題,但這樣的劃分對中餐並不適用。」
「為什麼?」
「我們說飲食,它實際上某一區域、某一群人自古以來逐漸養成的生活方式。
中國幅員遼闊,東部沿海、西部高原,北方平原、南方多山,還有盆地、沙漠戈壁、丘陵不同的地形,東北部靠近北寒帶,南部卻接近熱帶。
如此巨大的經緯度跨度,不僅造就了中國不同一般國家的民族多樣性,也造就了各地完全異的飲食習慣。
比如我的家鄉東北三省,那裡地處寒冷,飲食風格略顯粗獷,調味重油重鹽。因為在漫長的冬季裡,人們必須要以此來保證體力。
川渝一帶以辣聞名,因為那地方雨水多、氣溫高,辣椒中的辣椒素可以有效幫助人們驅寒祛濕。當然,這個是中醫裡的概念···
所以說,許多人以國家的形式來總結和歸納中餐,往往不得其法,原因就在這裡。
我認為更準確的方式是以省份,或者是區域來劃分。
比如東北的平原地區以及內蒙古東部,這幾個地方飲食習慣相近,就被劃分出了遼菜這個獨特的飲食係統——...”
說起中國的飲食文化,林朝陽侃侃而談,滔滔不絕,聽得在場眾人一愣一愣的,沒想到中國人的飲食係統如此複雜。
「有意思!」
當林朝陽的講解告一段落,戈特利布讚了一句。
對於林朝陽在不知不覺之間成了今晚聚會的主角,大家也並不介意。
在場的都屬於典型的左派知識分子,倡導反對種族主義、性彆歧視和環境破壞等問題,強調個人自由和多元文化,具有很強的包容性。
因此對於林朝陽所闡述的這些飲食理念和文化並不排斥,反而十分欣賞。
他們的性格和喜好也是《紐約客》這份雜誌的讀者群的一個縮影。
今天的聚會有好幾位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同誌,精力遠不如年輕人旺盛,到晚上九點聚會便散了。
臨走之前,戈特利布不忘叮囑林朝陽早點寫兩篇稿子先交上來,他好推進專欄的事。
林朝陽應了一句之後告辭。
傑森·愛潑斯坦主動和林朝陽走到一起,等走出戈特利布家的院子後,他才張開了口。
「林,你會不會覺得戈特利布邀請你寫專欄這件事有點突兀?」
看來愛潑斯坦是了解些內幕,林朝陽點了點頭,說:「是有點。」
傑森·愛潑斯坦歎了口氣,說道:「他也是沒辦法————”
1985年薩繆爾·紐豪斯入主《紐約客》,出於商業目的對雜誌內容進行了不少調整,一度導致《紐約客》在讀者和廣告商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