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攻城戰術的演練場,在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裡,楓葉堡飽受鐵峰郡軍的蹂躪。
堡壘四周原本精心平整過的土地,如今被挖得破破爛爛,遍布著七扭八拐、寬窄不一的塹壕。
如果從天空俯瞰,整體呈放射狀的塹壕完全不像是從攻城營地伸向堡壘的觸手,反倒像是從堡壘本體蔓延到攻城營地上的根須。
雖然楓葉堡的“夯土包石”主體結構極其堅固,除了繳獲的三十二磅重炮以外,鐵峰郡軍使得最熟練、炮彈保有量也最大的六磅長炮打上去就像撓癢癢。
但是,這並不能阻止鐵峰郡軍的炮兵瓦解楓葉堡的防禦。
總結吸取過往攻城戰的經驗與教訓,從圍攻第一天開始,炮兵指揮官理查德·梅森就給輕、重火炮分派了不同的任務:
將移動困難、裝填緩慢的重型火炮架設在堅固的工事內,集中轟擊特定的幾處薄弱牆體;
輕便靈活的六磅長炮不部署在某個固定陣位,而是推到任何需要它們的地方,抵近開火,專敲堡壘主體結構之上的橫牆、城堞和射擊台。
殫精竭慮的梅森學長還將炮隊的老兵、新兵打散混合,重新編成數倍於火炮數目的炮組,以老帶新,輪流操持火炮。
經過近一個月的漫長炮擊,楓葉堡的城頭建築絕大部分都被摧毀,隻剩下光禿禿的牆體,每每有風吹過,都會揚起嗆人的粉塵。
西北、西南方向的三角堡也被三十二磅炮轟出多處缺口。
失去了堡壘上部的防禦掩體,守軍白天根本不敢登牆射擊城外之敵——那無異於給人當靶子打。
即使鐵峰郡軍的戰士背著小筐,來到堡牆腳下,大搖大擺地撿走打出去的炮彈,守軍也隻能眼睜睜目送對方離去。
而守軍就連修繕也辦不到——每次守軍趁著夜色艱難恢複一部分城頭掩體,隔天就會招來更加猛烈的炮火,直至把守軍士兵費力搬上城頭的木桶、土筐全部打爛,方才肯罷休。
如果什麼都不做,反而不會吃炮彈。
幾個來回以後,楓葉堡內的守軍與楓葉堡外的攻方達成了單方麵的默契:我不修牆,你不轟我,大家彼此相安無事,能過一天算一天。
就在楓葉堡內的守軍逐漸破罐破摔的時候,另一邊,鐵峰郡軍的新手炮兵們算是過足了癮,甚至已經打得有些厭煩。
毫不誇張地講,過去一些常備軍團的炮兵入伍十年放過的炮,都比不上他們在這一個月裡打得多。
經過這樣一番實戰操練,鐵峰郡軍炮兵分隊已經做好接收更多火炮的準備——隻等熱沃丹冶煉廠鑄炮成功。
到攻守雙方都進入倦怠期的時候,蓋薩上校、斯庫爾上校和馬加什中校也派出了一些軍官和士兵來到楓葉堡的攻城現場,名為“協助作戰”,實為“參觀學習”。
任誰也看得出來,當下的楓葉堡就是一棟搖搖欲墜的破屋。
隻等有人上去踹一腳。
而決定什麼時候上去踹這一腳的兩個人,此刻就在與楓葉堡近在遲尺的火炮掩體裡注視著它。
“我在想一件事。”
梅森學長把一隻手攏成筒狀,抵在眼睛前方,瞄著不遠處的楓葉堡。這是炮兵的小竅門,可以讓人看遠景時更加清晰。
“嗯?”
溫特斯剝著手裡的草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梅森學長好像是隨口一問:“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用我的分配方案。”
溫特斯繼續應付著:“嗯”。
還沒等溫特斯意識到自己回答了什麼,梅森學長已經撲了上來,雙手掐住溫特斯的喉嚨,咬牙切齒地左右搖擺:“那你為什麼還要我來搞?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熬了幾夜、掉了多少頭發嗎?啊?!”
“呃啊。”溫特斯直接兩眼一閉:“我死了。”
梅森學長放開溫特斯,掃了掃衣服上的灰塵,踢了溫特斯一腳:“裝死也認真一點。”
“彆生氣,學長。”溫特斯把剝乾淨的白淨草根遞給學長,討好道:“請你吃甜草。”
梅森接過草根,放進嘴裡。
“呸呸,是苦的。”
“看來還沒到季節。”
在這個遠離下屬、遠離外人的地方,溫特斯和梅森不必再維持那種人們所期盼的形象,很自然地恢複了一些原本屬於這個年齡的人們的活潑天性。
三角堡裡的守軍聽到外麵的動靜,偷偷爬出藏兵洞,露出個腦袋往外看。
溫特斯揀起一塊石子,打在守軍士兵旁邊,把後者又嚇了回去。
“兩個營羊攻,一個營主攻。”溫特斯翻了個身,背靠炮兵掩體的筐牆而坐,給出了比較保守的預估:“拂曉發起突擊,天大亮之前應該就可以拿下它。”
“太誇張了。”見溫特斯要說正事了,梅森學長也收起怒容,認真地搖了搖頭:“半個營足夠,缺口就那麼大,兵力太多反而施展不開。”
這話說完,火炮掩體陷入短暫的安靜。
過了一小會,溫特斯輕聲自言自語:“可是,大仗都挺過來了,在這種時候,死在這種地方,太不值了。”
梅森聞言,歎了口氣。
無論做了多少準備、投入多少火力,楓葉堡仍舊是新墾地軍團投入二十年心血營建的大本營、仍舊是新墾地最堅固的要塞。
就算它已經搖搖欲墜,想要把它踹倒,不流點血也是不可能的。
“我的兵。”溫特斯對學長說:“哪個死在這裡,我都心疼。”
聽到這話,梅森又歎了口氣。
沉默片刻,梅森苦惱地看向麵前這個雖然遍體鱗傷、仍舊屹立不倒的龐然大物:“他怎麼還不投降?”
……
與此同時,在楓葉堡內,可憐的[奧爾德·費爾特]少校也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難道是我太厲害了嗎?”
盯著方桌上飄忽不定的燭火,費爾特少校無言呐喊:“他們怎麼還不來勸我投降?!”
如果說在這場超過一個月的圍城戰中,有誰比鐵峰郡炮手進步得更快,那一定是奧爾德·費爾特少校。
少校畢生所接受的一切教育、訓練和培養,學得的一切知識、技術和手段,乃至於父母給予他的頭腦、體魄和美德,仿佛都是為了這場圍城戰所做的提前準備。
叛軍在三角堡上轟開缺口,他就連夜打造柵欄堵住;
叛軍把城牆上的掩體敲碎,他就組織人手趕製土筐修補;
城頭掩體修好了又被打壞,他就改為在反斜麵挖掘藏兵洞,頑強在城頭保持兵力;
部下士氣低落,他與士兵同吃同住,親自編筐挖土,揮鍬乾活;
部下不敢登城,他就穿戴整齊,每日到防線各處巡視。
在這場近乎淩遲的圍城戰中,奧爾德·費爾特既維係住了部下最底線的士氣,使後者不至於徹底崩潰。又保持住了部下最基本的紀律,使後者不至於綁了自己開門投降。
如此艱難的處境中,實現如此光輝的成就,就連費爾特少校自己每每想到此處,都不禁想要為自己流淚。
以至於費爾特少校有時忍不住們心自問:“難道真的是我太厲害了?令叛軍遲遲不敢發起總攻?還是……還是他們故意在……讓著我?”
每次有後麵的念頭冒出,費爾特少校都會給自己一耳光,勒令自己打消這種胡思亂想。
他強迫自己相信:叛軍之所以遲遲不敢發起近距離突擊,絕不是因為他們故意不這樣做,而是自己的種種努力迫使他們不敢輕易發起突擊。
倒不是奧爾德·費爾特太過愚蠢,以至於看不清形勢,而是因為如果沒有那一記記耳光的警醒,少校恐怕會比自己的部下更早崩潰。
所以他選擇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現實”。
平心而論,雖然楓葉堡的設計已經有些落伍,但這並不妨礙它給敵人造成極大的困難。哪怕在聯省軍官眼中,它也是一座輕易無法撼動的堡壘。
楓葉堡不缺軍械、不缺彈藥、更不缺食物,如果麾下有五百名合格的士兵,敵人不付出三倍的傷亡,壓根就彆想摸到楓葉堡的內牆。如果敵人圍而不攻,楓葉堡可以守到天荒地老。
可惜,費爾特手裡隻有五百來號老弱病殘。
予敵三倍傷亡這種事情乾脆想都彆想,更彆說什麼“守到天荒地老”。
大家夥用屁股想也知道,楓葉堡肯定是守不住的,要麼投降、要麼死,沒有充分的理由,人人都會選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