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憫認為,她與鄭留可以在很多事情上達成立場一致。
她不在乎鄭留有什麼野心。
人的才能與野心總是要相互匹配的,有才能的人若無野心,這絕無可能。
鄭留是個有才能的人嗎?無疑是有的,即便商憫並不清楚他的才能具體有幾分,可是他眼中的野心作不了假。
第一次見麵時,鄭留便說:“我本應有一身本事,為何非要仰他人鼻息當縮頭烏龜?”
他還說:“若你處在我的位置上,便能明白我為何要找你。與其受困於現狀,不如主動尋求轉機,我們是同一類人,誰能比我們更適合做朋友呢?”
現在,一切都明了了。
鄭留在等的就是這一刻,他一直在等商憫抽絲剝繭挖掘出真相,等商憫主動找上門與他結盟。
這次他們的盟約不會像驛館初見時那樣隻是口頭協定,他們要摒棄無用之念,暫時攜手同行,成就共同的“大業”。
此番“大業”,與逐鹿天下有關,卻相關不大,隻能算是逐鹿天下的第一步。
因為在爭奪天下之前,他們要先解決共同的敵人——妖!
人族不存,奪天下又有何意義?
擁有前世記憶的鄭留,無疑比常人看得更遠。
此刻他的確是在籌謀與商憫除妖,可他的目光必然已經看向了大妖伏誅以後。
他所思所想之事絕不局限於人族或妖族,他圖謀的,定是整個天下。
所以商憫並不擔心鄭留會做妖族走狗。
這倒不是因為商憫足夠相信鄭留人品,覺得他擔得起人族大義,而是她覺得鄭留若要圖謀天下,那麼同樣在圖謀天下的妖族必然是他眼中釘肉中刺,他欲除之而後快。
這樣一個有野心的人,怎麼會甘心做他人馬下卒呢?更何況鄭留其實是有傲骨,他內斂低調,不代表他願意卑躬屈膝受人折辱。
“師弟,可曾聽過‘天命有三’?”商憫微笑,“我看以師弟才能和奇遇,當得起這三分之一。”
“師姐謬讚,以師姐的才乾與抱負,必然也當得起天命之稱。”鄭留笑笑,“我不敢以天命自居,也不想當那勞什子天命。師姐可能很困惑,不明白我為何會有這等想法,可是我想告訴師姐——天命乃是人定。”
“這倒是巧了,我與師弟想法不謀而合。”商憫眉毛挑了一下,“我其實並不在意何人為天命,這天命是不是我,其實也與我無關,因為不管我是不是,都不能阻我做想做之事。”
鄭留眼神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聲音放低了許多,“師姐悟得比我早。”
“我內心有諸多想法,想要與師弟商議。”商憫道,“首先便是……”
“師姐且慢,我心中也有諸多想法想告訴師姐,不如這樣……”鄭留扯過一張紙,隨意撕作兩半,將其中一半遞給商憫,然後臉上露出細微的笑意看著她,似乎是起了玩心,“你我將心中所想之事寫於紙上,看我一人所想是否一
致。”
“好啊。”商憫覺得有趣,拿過紙指尖蘸了蘸茶水,側過身去在紙上寫下一字,回身看鄭留。
鄭留也寫好了字,他們對視一眼,都露出微笑,將紙推過去交換了所寫內容。
商憫低頭去讀,鄭留的紙上也唯有一字。
“保譚。”她念。
鄭留也垂著眼簾,看著手中的紙,輕聲道:“保譚。”
一人不約而同,同時寫了“保譚”一字。
鄭留臉上的微笑不易察覺地變深了,連聲音裡也帶了一些笑意。
“我與師姐,果然心有靈犀。”
“沒想到師弟也是如此打算。”商憫也笑,“早知如此,就該早早來找師弟。”
“此刻也不晚……不,應當是恰到好處。”鄭留道,“師姐何時來找我,何時便是‘恰到好處’。隻因師姐是自己尋蹤覓跡知曉了真相,不是借我之口或他人之口得知。此時不晚,因為一切還有餘地。”
此時也不早,因為就算保了譚國,譚國也不可能成為今後他們逐鹿天下的大敵了,這樣才算恰到好處。
“一切還有餘地,但也沒那麼多餘地了。”商憫不知鄭留話外音,“即便你我欲保譚國,能做的事也太少,大燕主力軍箭在弦上,我們保不了譚國上下,也阻止不了這大戰,所以,我們要取舍。”
“取誰?又舍誰?”鄭留定定地看著商憫,“如何取,又如何舍?”
“師弟,你是在給我出難題嗎?”商憫失笑搖頭,“我是有辦法,一個比較直白但是有效的辦法,隻不過沒有好的人選去執行,也不確定他人會不會按照我所設想的那樣做。”
她忽然間收斂了臉上的表情,隻靜靜地坐著,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椅子扶手,陷入了深思。
現在的她,其實很容易心軟。鄭留沉默地看著商憫想。
在他麵前坐著的,是年僅十一歲的商憫,一個殺過敵,但是沒法輕易做出關乎幾十萬乃至上百萬人性命的抉擇的商憫。
舍一人,商憫毫不猶豫。
舍十人,商憫也可以不眨眼。
她的心腸的確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變狠。
舍百人,舍千人,商憫能較為平靜地接受,告訴自己,這是必要的選擇,是可以接受的犧牲,舍這千百人,是為了保其餘數萬人。
但是舍萬人,舍幾十萬人呢?
商憫能說服自己冷靜地接受嗎?幾十萬人,畢竟不是幾十萬頭豬。各國紛爭,動輒折損兵馬無數,損失錢財無數,可是紛爭還是不斷被挑起。
各國掌權者看到這麼多人命被填進戰爭的深淵,更多的是會想這些逝去的人會讓自己國力變弱,會動搖自己的統治,而不會想這麼多人都有各自的家人,他們理應長命百歲安居樂業。
他們是想不到嗎?還是他們壓根不會去想這個問題。
又或者他們想到了,但卻並不在意。
商憫終究不是天生的為王者,她前世是芸芸眾生的一
員,那段記憶讓她比天生上位者多了一份謹慎,多了一份憐憫。
若她不曾記得前世,她或許做下決定會更容易一些,因為她已經離普通人的生活太遠了,遠到難以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