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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之間,村長好像又看到了芸娘。
妻子亡故得早,未到白頭便撒手人寰,隻給他留下一個懂事的女兒。
喪妻之後,村長便沒想過再娶,亦不再想延續香火之事年輕時候,他做了許多錯事。
大約是傷天害理的事情做多了,喪妻、少子、唯獨一女、絕後、孤苦都是上天降下的懲罰。
悠悠沉寂中,他聽得有人問他,什麼錯事
你做過什麼錯事
村長坐在黑暗中,慢慢地說,我當過人販子。
不是人牙子,他賣的人,都是免費得來的。
拐走窮苦人家的姑娘,賣給那些娶不起媳婦、或者想給兒子養童養媳的人家。
貞山窮,山路崎嶇難行,開辟田地也不易,地荒得如宮裡的公公們,隻能說是塊地,稀稀拉拉,結不出多少果實。
交了賦稅,剩下的,也不過剛剛糊口,餓不死而已。
這個時候,那時還不是村長的他,跟著幾個村民,一同做了拐賣的營生。
這是個無本的買賣,收益極為豐厚。
賣一個姑娘,賺來的銀子,足夠一家人半年的吃穿用度。
瞄準那些年紀輕輕的、早早在外做活的姑娘,趁她們采藥、挖野菜落單時,直接敲暈了,裝進麻袋中,藏在裝柴火的車裡,推著大搖大擺地走,沒有人能發覺。
起初是隻往自己村子裡賣,給村裡那些尋不到老婆的村民;後來,村裡不缺女人了,就連傻子也有了老婆生孩子,便合計著往外賣。
價格定得高了,因風險也高。
這被賣的女子,若是逃出去,報了官,麻煩可就大了。
所以,賣女人也要有技巧,隻可往深山老林裡賣,可不敢去賣給那些個大戶人家。
大戶人家買賣婢女,為了家風,亦為了名聲,都得有賣身契,要戶籍清楚的;青樓也要選漂亮的、來處清白的。這些人要麵子,條條框框也多,錢少事雜,不若那些娶不到妻子的窮男人們,為了延續香火和泄穀欠,咬牙也會出錢買個老婆。
把人賣給他們,村長也更放心。
買妻的錢,幾乎要了他們的命。他們比任何人都怕買來的媳婦跑掉,一家人上陣看管,密不透風,絕不給這些姑娘跑出去報官的機會。
但村長還是想著要金盆洗手,路子來錢雖快,可畢竟傷天害理。他隻想快快攢夠一筆錢,便再也不乾了。
人的穀欠望是沒有止境的,他攢啊攢,總想著再撈一筆,再撈一筆
撈完就不做了。
村長做過最驚險、也是最後一單生意,是把一個漂亮的姑娘,賣到青龍山一個上了年紀的獵戶。
他都快記不清當時的情形了,隻記得那女子淚水漣漣跪在他腳旁,說她爹是京城的某個大官,她是偷跑出來闖江湖的,年紀還輕,涉世未深,求不要殺她,隻要告訴她爹家裡五個女兒,爹爹最疼愛的就是她,必
定能用銀錢贖她
村長聽得膽戰心驚。
京城裡的大官,那得有多大
他見過最大的官就是縣令了,縣令出巡,一行帶刀的捕快開道。普通人隻能遠遠地看著,羨慕地想不愧是做官的,就連騎的馬,都要比尋常人更氣派。
若是將她送回去,得罪了大官,自己的命怕是都保不住。
她要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他拿了錢,說不定還能給她送回家;可既然家裡有權有勢,捏死他就如捏死螞蟻那般縱使是弄死了她,也絕不會放她回去。
心一狠,一不做二不休,村長又懼又怒,直接糟蹋了她。
女孩家麼,壞了名節和身子,她父親為了名聲考慮,必然也不會輕易認她。
賣到青龍山後,村長躲了好一陣,過了好幾年才下山。
聽人講起一件事,說京城有個大官,府上最疼愛的一個女兒忽然失蹤了。
原已經失蹤多年,遍尋不得,大官憔悴許久,就連聖上也體恤於他,感其父女情深,特賜字,以表安慰。
前段時間,青龍山山野裡有個大肚子的農婦,不知怎麼,跑到鎮上,說自己就是那大官的女兒。說得有頭有尾,上報了官府,官府又上報,那大官將信將疑來相看
後來呢
後來啊,見了麵,大官搖頭說絕不是他那貞雅嫻靜的女兒,這是個想冒名頂替的冒牌貨;不知哪裡聽了這些話,故意編出來騙人。
本該打死的,但念在她懷有身孕,又瘋瘋癲癲,趕出去便是。
之後的事情,村長就不知道了。
從那之後,他隻去過青龍山一次,還是去臨安城做事,路過那邊。
去臨安城做什麼
贖人。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他一個侄孫做起了人牙子的聲音。低價買來那些貧困人家的女孩,再高價賣到青樓或者大戶人家中去,拿中間的差價,賺的是盆滿缽滿。
尤其是臨安城遭災的那一年,貧困人家賣女兒的格外多。女孩也格外便宜,侄孫進了臨安城,想著挑選些貌美的,轉手賣到青樓楚館。
誰知不知怎麼,得罪了一些玄門中人。
好像是有個窮人家的女孩,玄門中人叮囑他一定要賣給人肉餐館,等餐館殺了那女孩吃肉,就會給他報酬。
可侄孫貪戀錢財,又偷了懶,隻想著快快離開,並沒有按照吩咐做事,不等餐館吃掉女孩,就急不可耐地邀功;有個修道者發覺了他在撒謊後,一氣之下,將他拘住。
還是村長求爺爺告奶奶,付了好大一筆銀子,才求那修道者瞞下此事,將侄孫囫圇個兒地弄出來。
但那個叫做“傾傾”的女孩子,卻消失得無影無蹤,聽說是被某高人帶去修仙了,也有人說,傾傾其實真的已經被吃了。
為什麼你會去救侄孫
因為村長沒有孩子。
他的女兒死了,唯一的親人就是這個侄孫,隻能盼著侄
孫為他養老送終。
百年之後,也是侄孫在他墳前披麻戴孝,摔盆哭墳。
你不是有個女兒麼
女兒女兒
她已經死了。
是報應啊報應。
聽到那個瘋女人和她當大官的爹消息後,村長便大病一場,高燒不退,吃什麼嘔什麼。
一連七日,七日末,氣若遊絲,垂死之際,恍惚間看到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問他想不想活
他能讓村長活下去,但有一個條件,要村長家中今年最後一個誕生的生命。
村長含糊著答應了。
那時候他不知道妻子已經懷孕了,算起來,孩子就要在年根附近誕生,降臨人世。
缺德事做多了,損傷子嗣,他沒想到自己在接近四十歲的年紀還能令妻子懷孕。
身體好轉後,他拚命地養雞、鴨、豬、貓、狗,甚至兔子,祈禱今年最後一個降生的是個畜生。
但妻子卻在大年三十晚上臨盆,生下一個聰明可愛的姑娘。
村長又喜又懼,為她取名,芸娘。
那個黑影一直未來,他提心吊膽地過了十幾年,這十幾年中,發生了許多事情。
他的發妻因病過世,芸娘漸漸地亭亭玉立,出落得聰穎美麗。轉眼間,就到了可以許配人家的年紀。
她是怎麼死的
村長臉頰重重地抽搐,如同被打了七寸的蛇。
他好像被關在一團濃黑的籠子中,伸手看不見五指。
他一直不想接受“芸娘已死”這件事,好像隻要不提,她便能繼續活著。
那個慢條斯理的男聲,溫和,卻不仁慈,還在問他
芸娘是怎麼死的
他聽見自己氣若遊絲地回答。
芸娘,芸娘,他唯一的女兒,唯一疼愛的寶貝
被人拐走了。
他不知道她怎麼死的。
是被折磨到絕望、憤然自儘還是受儘欺淩、被灌下毒藥
芸娘一直很懂事,小小年紀就開始操持家務,村長不敢讓她獨自進山,怕她被人拐走。
但芸娘還是丟了。
他劈柴傷了腳,躺在床上好幾日。
那日陰雨蒙蒙,他腳上的傷口嚴重化膿,流出渾濁的黃綠水,像一直爛到骨子裡。
芸娘說家裡的草藥沒了,出去找藥;臨走前,村長叮囑她,早些回來,遇到陌生人便跑,機靈些,注意安全,莫被那拍花子的捉住。
芸娘嗯嗯地應著,低頭,係緊草鞋。
之後她再沒回來。
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這是他的報應。
為什麼要報應在女兒身上為什麼不要他的命
為什麼騙外來的女孩子住進房間裡
你有什麼目的
複活複活
我的芸娘。
村長渾濁的眼睛動了動,張張口,幾乎是不由自主、不受控製地說。
複活我的芸娘。
讓她活過來。
芸娘死在她失蹤後的第十年。
也是在她跌跌撞撞回到家的第二日。
村長不知道她怎麼回來的,隻知道當初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回到家時臉色蠟黃,蓬頭垢麵,憔悴不已。
他不知道女兒這些年經曆了什麼,也不想問,隻要女兒活著,比什麼都強。
鄉下人有什麼名聲呢甭管芸娘是嫁了,還是怎麼,隻要回來了,就好,就好
但芸娘在回家的第二日便死了,她眼睛圓瞪,嘔出一灘又一灘的黑血,抽搐著,一動不動z
村裡的郎中來看過,說是中了毒。
更蹊蹺的是
郎中慘白一張臉,說她實際上已經死去三日了。
從一開始回來的,就是具屍體。
村長不信,他守著女兒的屍體,不肯為她下葬,收斂進棺材,停在房間內,每日為她擦洗臉和手,假裝她還活著。
第七日,那個黑影又來了。
村長求他救救女兒,對方卻說隻要芸娘的魂魄他需要一個受儘屈辱的、愚善的魂魄,這是煉器的上上品。
若想同他交換,可以,但需要更多的魂魄來填補黑影的損失。
從此之後,隻要有外來女子,村長都會騙她們住進自己家中,夜半,黑影會收走她們的魂魄。
隻要湊夠十六個魂魄,黑影便會替他複活芸娘。
你知道黑影在哪裡嗎被帶走的人都去了哪裡
村長搖頭,他痛苦皺眉。
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他的頭好痛。
他說我的頭痛得好像快要裂開了,好像有人挖了我的腦子,又冷又痛
是的,我挖了你的腦子。
村長猛然抬起臉,冷汗浸透他的衣服,他終於醒了。
睜開眼睛,他定定看著眼前的景色,渾濁的眼睛因為疼痛而爆滿血絲,如夢似幻,醺醺然的感覺如潮水緩緩消退,頭上的疼痛暴裂開,像有人拿錐子在他顱骨上開了一個大洞。
頭上為何有風聲
腦袋涼颼颼的又是何物
傍晚時進村的這隊男人,就站在他眼前。
領頭的、那位姓傅的公子,溫和地看他“老人家,你哪裡不舒服”
是方才夢中審訊他的那個人。
引著他,一步一步、不由自主講出實情的家夥。
記得他聲音。
溫柔,無情,未有半點慈悲相,卻又有蠱惑之意。
村長喃喃“腦子痛。”
“是會痛,”傅驚塵溫聲,“因為你的腦子流出來了。”
村長沒有說話,呆呆看他。
傅驚塵抬手示意,卓木拿了一個銅鏡來,抬到和村長平齊
的位置,毫無遺漏地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