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的記性不差。”老龜也歎了口氣,他艱難地轉過頭,回望了一眼颶風之中的同伴們,才慢慢將頭轉回來,“我還記得,當初主人給你起名叫無惡,乃是為勸誡你,讓你心無惡念”
“惡念”
那一瞬間,無惡陡然冷笑起來。
“這麼說,你竟覺得我此刻乃是惡了我無惡何曾有惡背信棄義者,乃是他不語”
“主人從不失信於人。”
老龜也隻有這麼一句。
無惡“哈哈”大笑起來“有意思,你們都拿這一句話來堵我。我且要問問說要接我等去上界的是誰,飛升之後失信於人的又是誰一千年過去了,你們這些貪生怕死之輩,縮在洞穴之中,唯恐靈氣耗儘,壽數耗光,到如今又怎樣”
他隻輕蔑地把老龜一扔,一腳踩住,狠狠地朝著汙泥裡碾去
“死的死,老的老”
最看不慣的便是這些曾經稱他為“朋友”的“老朋友”們了。
這麼一會兒了,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無惡抬起手來,這麼環視了一圈,邪氣的麵容之上,綻開了一個藏著戾氣的微笑“好,好,好,看來你們都要站在他不語那邊了”
“好,好”
他又連到了兩聲“好”字,隨即大笑了起來,卻帶著一種刻骨的森寒。
見愁遠遠見了這笑,隻覺得背心裡發冷。
有這幾句短短的對話,再接合之前小書蠹說的那些話,她竟大致能推測出事情的原樣承諾飛升帶走所有人去上界的不語上人,飛升之後蹤跡杳無,但偏偏在此事之前他從無一事失信於人。
這到底該是個怎樣的人呢
殺戮深重,卻養著這樣一座萬獸迷宮,並且親手為他們雕刻下當初相遇相識的畫麵,以作為紀念。
他近乎與天下為敵,卻擁有這許多靈獸最真心且最誠摯的信賴
當真是失信於人嗎
就是見愁都不是很相信。
腦海之中突兀地閃過了意躑躅之中那一座又一座的石像,石像約莫是不語上人本人,旁邊大多刻有當時的修為境界和心魔境界。
可最後一座石像之中,卻封存著一具骸骨
隱約有什麼東西,飛快地從見愁心底劃過,隻留下一道小小的尾巴,卻轉眼就抓不住了。
見愁一下皺了眉頭。
手中抓著的小鬆鼠卻一下激動了起來,近乎瘋狂地在她手中掙紮,一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小鬆鼠還捧著那鬆子,卻唧唧叫喚著,想要掙脫,小腦袋高高抬起來,有幾分驚惶的神態,看著高高的天穹。
見愁順著看了過去,霎時微怔。
無惡乃是巨隼化身,隻怕原來也是不語上人麾下一員得力乾將,隻是多年來的等待,將那昔日的忠誠與摯友之誼,都磨成了一點一滴的怨恨,於是激發了性格之中本身就存在的凶性。
不語上人在時,尚可以壓抑,待得他一去,便肆無忌憚。
興許用“怒其不爭”來形容,並不很合適。
可無惡的確一點都看不慣那些與自己意見不一的所有靈獸,連帶著這待了上千年,消磨了上千年時光的隱界,也一並不喜歡
毀滅
隱藏在骨血之中的凶性,一點一點朝著外麵浸潤。
無惡的一雙眼,紅得仿佛要滴血。
他豁然之間抬首,一道高大的巨隼虛影霎時凝聚在了他身後
仰天,一聲長嘯
一道赤紅色的血光,從他口中瘋狂湧出,如同一道驟然擊出的光柱,直射向虛空中的某處
半邊天的雲都像是被火燒過,被血染過一樣,鮮紅。
可在光柱到達天穹某個地方的時候,卻像是擊打在了鏡麵之上。
“嗡”地一陣鳴響。
一片赤紅色的漣漪在天際泛開,一時之間竟好像整片天空,都變成了一片明麗又清澈的湖泊
與此同時,地麵也像是與天空映照一樣,蕩起一片詭異的波紋。
波紋過處,不管是高牆還是樹木,全數灰飛煙滅
那一瞬間,見愁駭然睜大了眼睛,一個離奇的想法在波紋蕩開的瞬間,出現在了她腦海的深處。
一座恢弘古雅的琉璃天宮,在那漣漪過後,漸漸從虛空之中顯露出來,由透明而半透明,隱隱約約地佇立在鏡麵的那一頭。
從下方看上去,天空如湖泊,平滑似鏡。
天宮便在湖水下麵,鏡子後頭。
那漣漪隻蕩開了一片,繼天宮之後出現的,竟然是一隻巨大的紅色錦鯉。
紅色的魚鱗整齊而光亮,細密極了,泛著一種清透的光澤,像是一副畫一樣鐫刻在天宮的底部。
直到那光柱來的時候,它才猛地一甩尾巴
嘩
整個天地之間都仿佛想起了清澈的水聲
雪白的浪花從蒼穹之上拂開,巨大的紅色錦鯉甩尾極其有力,幾乎瞬間便將那一道光柱壓下,抽了回去。
“哈哈哈鯉君,多年不見,彆來無恙啊”
下方的無惡一擊不成,竟然不鬨,他的目光平靜裡隱藏著瘋狂,卻越過了錦鯉,落在了它背後的天宮之上
“多美的天宮啊,多美的一片鏡湖啊這麼多年以來,我們都住在這一片鏡湖的投影之中”
從來沒有什麼雲夢大澤。
也從來沒有什麼萬獸迷宮。
一切不過都是大能修士的一個小術法,一切不過都是他們的一個不會遵守的約定。
虛幻過後,真實
會是何等地支離破碎呢
無惡的聲音裡,帶著嘲諷。
紅色的錦鯉轉了個方向,麵對著無惡,聲音清亮,從高處的天際之上傳來,更有一種奇異的空靈之感。
隻是,疲憊難掩。
“隱界之中的萬獸,皆與你無冤無仇。你何苦為難大家,也為難你自己”
這聲音
見愁一聽,瞬間想起了在隱界畫壁大門外,那最後時刻打斷了她與謝不臣決鬥之事的聲音。
鯉君
無惡冷笑“打破這鏡湖,隱界的一切便不複存在,如此一勞永逸,有何為難之處”
毀滅後,隱界生靈無處棲身;毀滅後,所有的建築不複存在;毀滅後,有關於不語上人的一切,也可就此了卻
無非一個“毀”字
無惡猛地大笑了一聲,意態極其猖狂。
他雙手朝後一擺,那站在他身後的虛影,也立刻振翅而起
巨大的陰影,立刻重新覆蓋了小半天空。
颶風頓時越發狂猛起來。
見愁隻覺得那風吹過臉頰,都是生疼的一片,像是要在皮膚之上留下永痕的烙印。
還有那翅翼之上傳來的威壓,竟然讓人想要禦空都難
這是一種來自高空的威壓,讓所有後天學會飛行的物種,都為之伏首,為之顫抖。
無惡人與虛影瞬間合一,一時之間已經分不清朝著天空飛去的是他的本體,還是他的人形化身。
“轟”
又是一道光柱,在無惡向著天穹飛去的同時,朝著高空投射而去。
這一次,高空之中的漣漪越發密集,甚至蕩起了波瀾。
恐怖的衝擊力之下,整個天穹都似乎不穩起來,搖搖晃晃,搖搖晃晃,關鍵時刻,那天宮的底部,一枚巨大的複雜金色印符忽然亮起,將搖晃的天穹鎮住,將滾滾的浪濤平息。
這印符甫一出現,便讓人覺得浩瀚廣闊。
古拙,晦澀。
隻這麼直接地一看,更讓人從心底生出一種窺伺天機的震顫不安之感。
見愁隻看了這麼一眼,便覺心驚肉跳
這印符見愁認得,卻不是她從青峰庵隱界之中得到的任何一個,而是在萬獸迷宮第一重門外麵,那迷宮地圖最中心鐫刻的圖案。
隻是那圖案在不斷地變動之中,見愁當時並未覺得那是個什麼了不起的存在。
直到如今抬頭,將這一枚印符收入眼底,她才驚覺第一重門外的迷宮陣圖,興許已經預示了一切
她手中有四枚秘符,乃是開啟迷宮四重門的鑰匙;那麼中心這一枚印符,到底是用作什麼
鎮壓
守護
見愁一時想不清楚,隻將頭抬起來,目光一錯不錯地落在天空高處。
無惡見了那印符,非但不害怕,反而更加興奮起來,眼底那一層血色,浪花一樣湧了上來,讓他看上去格外猙獰。
他越發用力地去衝擊著那一枚印符,一道又一道的攻擊瘋狂向著印符而去。
竟然是想要衝散這一道印符
伴隨著他一次一次攻擊,整個天空的湖麵便跟著一次一次激蕩,整個地麵也跟著震動,一次,兩次,三次
次數少還可以說是巧合,次數多了,見愁哪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
天際之上那一鏡湖一樣的存在,竟然與他們腳下所立的大地一體
無惡隻要毀去了鏡湖,還愁毀不掉整個隱界嗎
而他幾次三番要衝擊的那一枚印符,隻怕便是那鏡湖最後一塊護身符
這麼一想,見愁簡直倒吸一口涼氣。
天際之上,那天宮底部的錦鯉,已經一搖尾巴,像是從畫上遊了下來一樣,迅疾無比,衝去與無惡交鋒。
那是一條遊在天空之中的錦鯉,顏色卻比漫天的血紅更正,更亮。
它揮舞著自己的尾巴,甩動著自己的魚鰭,用看似柔軟的鱗甲,擋下了無惡一次又一次的攻擊。
天際之上,光芒混亂交織成了一片。
整個地麵之上,卻像是眨眼之間被雲夢大澤淹沒了一樣。
大地震動,如同碎裂的陶片,被大水分割成了無數的碎片,天空之上也出現了一片又一片晶瑩如琉璃的裂痕。
錦鯉與無惡激鬥之時亂射的靈光,偶爾落下,便要炸得整個地麵開花,幾乎沒有一塊完好。
無數的靈獸在沒有颶風控製之後,不是落在了水中,就是被拋飛在了空中,完全找不到自身的重力所在。
一開始無惡還是以人身交戰,可後來似乎難以與錦鯉匹敵,便化作了巨隼之身。
它飛得高高地,從高處朝著錦鯉俯衝而去,一爪便抓在錦鯉腹部柔軟的位置。
“哢嚓”
幾片好看的魚鱗立時從錦鯉身上脫落出去,鮮血淋漓。
錦鯉要保護那天宮底部的印符,無惡卻是要將之破壞。
破壞來得多簡單
無惡從各個方向進攻,錦鯉卻始終隻能守在一個地方,儘管修為似乎要更高一些,卻始終困囿在原地,左支右絀。
以天性來看,錦鯉本身就不是為戰鬥而生,無惡卻不一樣。
骨子裡暗藏的凶性一旦被激發出來,便是毀天滅地。
他瘋狂又執著地攻擊,錦鯉漸漸被激怒
整片大地都已經碎裂得不成樣子。
見愁目之所見,再沒有一堵完好佇立的高牆,隻有越漂越遠的地麵
“啪”
魚尾狠命地一拍,巨力洶湧,霎時將無惡巨隼整個拍飛出去,重新砸向了地麵。
“砰”
地麵之上頓時留下一個大坑。
巨隼不甘,抖擻著羽毛,便猛地一聲尖嘯,之前見愁看見過的無數黑羽之箭,竟然再次疾奔而去
“叮叮叮叮”
然而,傳回來的,卻並不是柔軟入肉的聲響,而是一片密集的撞擊聲
地麵之上,不管是掉入水中的靈獸,還是站在乾燥地麵之上的見愁,或者眼前已經即將要模糊成一片的謝不臣
一個接著一個,都將頭抬起。
於是看清了,那一條驟然變成了銀色的錦鯉
“咕。”
魚鰓似乎鼓動了一下,天地之間似乎有什麼氣息被瘋狂地吸入,而後在錦鯉身體之中膨脹。
原本赤紅的魚鱗,竟然在瞬間凝聚成了一片淺淡的銀色
在那錦鯉下方,一座三丈一的鬥盤陡然旋轉開去,那竟然是錦鯉的鬥盤
“啪”
一枚道子。
“啪”
兩枚道子。
一枚接著一枚,道子被坤線串聯,形成道印,那軌跡,像是盤踞在天邊的星鬥圖,讓見愁看出了無比的熟悉之感
那一瞬,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擬她內心之中的震撼
何等熟悉的道印
她自人間孤島去十九洲,在青峰庵的懸崖上看見的那一枚道印;她拜入崖山,閉關修煉,第一次使用出來,並且造成了巨大動靜的那一枚道印;她推演過一遍兩遍,爛熟於心的那一枚道印
翻天印
這一枚道印得自青峰庵隱界,與隱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見愁曾設想過二者之間的關係,卻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能在此時此刻,一場激鬥之中,看見一隻修煉成精的錦鯉,使出她最熟悉的翻天印
說熟悉,似乎也熟悉;說陌生,卻也有些陌生。
是翻天印沒錯,可又隱約有點不一樣的地方。
見愁記得自己的都的那一枚翻天印似乎過於簡單,甚至依著扶道山人所言,略有殘缺。
那麼
錦鯉使出的翻天印,可否完整
一種奇異的光彩,霎時從見愁眸底迸發出來。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天際,盯著那一隻巨大錦鯉的一舉一動,將那一枚一閃而過的道印死死地鐫刻在了心底
周遭的一切,瞬間不放在心中。
激鬥正在酣暢淋漓之時。
錦鯉擋下了無惡巨隼投射而去的無數黑羽之箭,根本沒怎麼動作,那無數的長箭便朝著四麵八方亂飛而去。
下方的靈獸們紛紛躲避。
一時之間,隻聽得轟隆之聲不絕於耳。
那是無數的羽箭砸落在地炸響的聲音。
遠遠地,一支羽箭從高處激射而出,直直向著見愁飛來
她毫無所知,目中灼人的光彩沒有散去絲毫。
那錦鯉甩尾,巨大的翻天印便瞬間凝聚,摧枯拉朽一樣,無數的靈氣從無數的建築之上,瘋狂抽取出來,凝聚成了一條巨大的魚尾。
不同於見愁凝聚出的、濃密霧氣組成的翻天印,這一條魚尾,竟然通體泛著銀色,與錦鯉周身的銀光一模一樣
這才是真正的翻天印嗎
那璀璨的銀芒,絢爛,卻不十分灼人,舒服,卻蘊含著恐怖的氣息。
見愁為之目眩神迷,腦海之中像是有一扇大門轟然打開。
一條坤線,又一條坤線
一枚道子,又一枚道子
轉眼之間,她眼底已經有無數衍算之光滑過,越來越強烈
那是一種,頓悟的境界。
站在原地的見愁,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知自己麵臨什麼,就連小貂的驚恐叫聲葉聽不見
高高的石柱上,地麵上已經淌了一灘鮮血。
謝不臣依舊被死死釘在石柱之上,那一道淩厲的黑羽,幾乎在出現的瞬間,便為他所注意到。
隻是
那站在不遠處的見愁,卻半點沒有注意。
她的眼底,沒有爭鬥,也沒有紛繁,隻有那一種純粹的渴望
也許這一雙眼底,什麼都有。
可就是沒有仇恨。
仿佛她進入隱界之後一切的尋仇,都不能影響她對某件事的專注。
這一瞬間,謝不臣忽然有些怔然。
有什麼東西飛快地在腦海之中回閃
對他的複仇,不過隻是她人生之中的一個階段,是她必須要邁過去的一步,可一旦踏入修行,她這一生又何其漫長
她眼底分明有更多、更美、更精彩的東西。
正如他拋卻了世俗的感情,去追尋所謂的“道”。
見愁遲早也會了結了與他的仇恨,去追尋她要追尋的東西。
她眼底什麼都有,唯獨沒有他。
這個殺身的仇人。
他可以這樣靜靜地看著,等待那一枚黑羽之箭精準無比地穿過她的頭顱,毫無防備之下,即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必死無疑。
從此以後他不會麵臨追殺,也不會有後患。
隻要有一人死去,所有的恩怨便將被徹底終結
可她手中還有那四枚秘符。
穿梭迷宮,他才有機會得到九曲河圖之秘,有機會活著從迷宮之中走出去
救
還是袖手旁觀
他可以不要河圖之秘,說不準也有彆的從迷宮出去的方法
腦海之中,念頭紛繁。
因為失血過多,謝不臣的身體已經有些顫抖。
每次一顫,便有鑽心的疼痛穿入他五臟六腑之中,就連動一動指尖,都好像有一千一萬的刀子在劃。
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那一枚純黑色的羽箭,便要徹底終結這一切了。
“嗤”
一聲劃破虛空的銳響
就在那羽箭即將穿透見愁頭顱的瞬間,一枚形製古拙的銅鈴,猛地從謝不臣顫抖的指尖飛射而出,在間不容發之際一擋
“鈴”
清脆的聲響隻持續了片刻。
接著便是“砰”地一聲響。
扇麵一樣的青銅盾牌霎時凝聚而出,組成一個完整的圓,如同綻放的花朵一樣帶著一種絢爛,完美地將那一枚羽箭擋開
不動鈴,可擋金丹巔峰修士一擊。
彎曲的手指指尖,還保持著彈出不動鈴的姿勢,卻感覺不到半點溫度,冰冷,甚至隱約有些痙攣。
他很清楚,這是因為失血過多,被釘在這石柱之上太久。
眼前一片模糊,再也沒有任何一點清晰的畫麵。
謝不臣腦海裡恍惚的一片,眼睛眨了眨,忽然覺得有些累,便將頭輕輕地朝著那石柱之上一枕。
五支黑羽之箭貫穿了他的身體,在他頭這麼一動的瞬間,便有無數的疼痛因為這一個動作的牽扯,從四肢百骸之上傳了過來。
模糊的意識,又陡然清醒了一點。
謝不臣眨了眨眼,乾裂青紫的嘴唇微微翕張,最後卻是奇怪地一勾
一個,自嘲的苦笑。
“大名鼎鼎的不動鈴”
竟被他用來擋了一支微不足道的羽箭請牢記收藏,網址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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