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四人匆匆吃過晚膳,江聞就在三名六丁神女不解的眼神中,帶著徒弟逃也似地出了府,顯然是連多說一句話都不敢。
江聞打定了主意,待到明天和紅蓮聖母正式辭行,他們就頭也不回地踏上前往廣州之路,以免年紀幼小的凝蝶再受到八卦精的荼毒。
入夜之後寒風凜冽,泉州城外的鎮南門依舊人來人往,大小船舶都在船頭點上了夜燈,頂著怒濤要回到法石港中避風,等待明日繼續打魚生活。
打魚人家很少上岸,幾個船家倚漿停船湊在一處,閒聊起當下的局勢。隨著朝廷和鄭成功間硝煙的味道漸濃,這座海商重鎮的繁榮不減反增,頗有一番烈火烹油之勢,海外販貿之物一天一個價,東西更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一個說不算太遠的事,就幾個月前他還親眼見到,有人送來了一條萬裡石塘才有的鼉龍,一丈來長渾身鱗甲、要不是麻繩緊緊捆住了嘴足,恐怕能把他的小舢板都掙翻,也就在他船上開膛破肚的。
另一個船家則撇了撇嘴,不甘示弱地說他也不差,前天渡人碰上個怪人,瘋瘋癲癲地不肯下船,非要把他的小船買下來出海撈什麼重要的東西。
江聞在港口閒逛,順帶聽到這幾個中年船家以土語交談,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城牆之門。
泉州城的西北曰臨漳門,在臨漳門和鎮南門之間有一座通津門,直通環繞城外的護城壕,萬點燈火妝照出一座不夜之城,久違的人間煙火正氤氳成一片,籠罩在這處醺醺然的城市中。
師徒四人掉頭離去,畢竟以他們的身份進城太過危險了。
泉州城外龍蛇混雜,船家本身就幫派林立,還有清廷往來的官兵耀武揚威經過,沿著海港短短一路,江聞一行就看見不少打架搶活的人,還有人高馬大的一個船夫使得一手好通背拳,打得五六個大漢輕易不得近身。
“這是北派的拳師,這身功夫淪落到碼頭扛包,糟蹋了。”
江聞對著洪文定說道,“可惜在如今這世道上,一身功夫未必就比修腳剃頭的手藝管用,至少手藝人本本分分做事,走在街上不會被人捅死,釣魚也不用戴頭盔。”
洪文定側過頭看了江聞一眼,深以為然的定了點頭。
“師父說的是。我也曾經想過,如果我爹和尋常人家一樣沒有功夫,是不是就不用奔波漂泊了。”
江聞聽到這個假設也忍不住莞爾。
這個想法真有意思,就他爹的那張臉會沒有武功?江聞還真難想象洪熙官老老實實種田、勤勤懇懇養家的模樣。
然而尋常人遇見洪熙官那樣的遭遇,應該也隻能放下血海深仇,隱姓埋名地過日子去了吧。比如嚴詠春的老父親,就沒有那麼大的能耐殺出一條血路來。
師徒一行遠離了幾處人聲鼎沸的碼頭,望著明月高懸的寶藍色海天,耳中全是潮汐起伏的浩蕩之聲,伴隨著無數想要歸港的船燈隱隱約約、起起伏伏,恍若灑落於海麵的滿天星辰。
港口更西邊搭起了成排竹棚,此刻許許多多短衣打扮的人攢聚在其中,時高時低地喊著口號,不時會有因輸贏引發的喊聲,賭天罵地喧鬨無比。
海上的生活枯燥無趣,聚眾博戲就變成他們最有凝聚力的活動了。
“習武之人為名,博戲之人圖利,不知道我們在外人看來,咱們是不是也同樣這般的粗鄙可笑。”
江聞隨口開起了刻薄的玩笑,卻發現洪文定臉上露出了誡省的神情。
“後悔學武功了?還是心疼江湖兒女了?”
江聞打趣道,“我看那田青文姑娘對你情有獨鐘,有沒有考慮入贅天龍門當個富家翁?”
“不,我想像師父這樣遊曆四方,行俠仗義。”
洪文定搖了搖頭。
“況且我爹說過,身在江湖就彆想要退出。像田姑娘那樣的遭遇不過是江湖中人的尋常,她心中所更希望的,想必是生於尋常人家吧。”
江聞默默點頭,這些早已並不是個人選擇的問題。
生在這個曆史洪流滾滾向前的年代,雙足落下的每一步本就有其必然性,洪文定能如此冷靜隨安,更多的是被生活逼迫得早早放棄了幼稚的想象,隻能緊盯著所能及見的遠方。
“文定啊,打打殺殺救下的人不過是一時,被掙脫的枷鎖總有一天還會落回頭上,真想要拯救人,你就要做好承擔一切的準備。”
江聞慨歎道,就像這座城中的人今日感慨著喜樂平安,或許明天就被遷界禁海害得家破人亡,一旦接下來的廈門之戰折戟沉沙,清廷絕對會為避免其不善海戰的短肋,以犧牲沿海百姓利益、家家皆哭為代價,換取戰場上的主動權。
【初立界猶以為近也,再遠之,又再遠之,凡三遷而界始定。】
史書短短一句話,卻不知這一次次為禁海的遷界,會有多少人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看著師父又陷入了沉思,洪文定也沉默了下來。
他能感覺近來師父出神的次數明顯增加,說話也總是雲裡霧裡越發神秘,似乎行走在塵世是一種莫大的負擔,隻有在雲深鶴唳的武夷山大王峰上,他才能暫時忘卻這些煩惱。
洪文定目不斜視地走著,卻時不時回頭檢查小石頭和傅凝蝶有沒有掉隊。
“師父是讓我不要輕易出手,謀定而後動嗎?”
洪文定忽然問道。
江聞猛然從思索中掙脫,使勁晃了晃腦袋。
“不,我是說你下次打算英雄救美的時候,一定要先打聽清楚未來嶽父有多難對付。”
“師父,我餓了。”
小石頭忽然出現,說出了發自心靈的呼喚。
江聞眉頭一皺,惡狠狠地盯著他。
“下午不是剛吃過嗎?怎麼餓的這麼快!”
小石頭低頭摸了摸肚子,思索了片刻就抬起頭來。
“太急了沒吃飽,剛才聞到味道就餓了……”
江聞順著他的視線看起,發現港口前方的不遠處有一座氛圍森然的古廟,碩大榕樹遮天蔽日,唯有西麵的牆根亮著火光,攤主支起一口大鍋咕嘟著吃食,香氣隱隱約約隨風飄來。
在賭錢的檔頭邊做小吃,不得不說是一檔好買賣,可惜如今長夜未央,賭客還醉心於財源滾滾的緊張刺激中,不到荷包空空誰也沒有抽身的意思。
即便偶有食客到來,他們也是匆忙吃完就又回到賭坊大呼小叫,這個小攤隻能孤零地躲在一旁,和緊皺麵皮的主人一起,畏畏縮縮地冒出個頭來。
“你這鼻子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江聞歎了一口氣,還是帶著三個徒弟到了那檔小攤麵前,準備嘗嘗這些乾淨又衛生的當地美食。
看到一名道爺帶著三個童子光臨,小攤主人緊皺的麵皮瞬間舒展了不少,趕緊用腔調怪異的官話對著吆喝起來。
“店家,你不用勉強,好好說話我聽得懂。”
江聞先把對方從“攤主”高抬到了“店家”,然後比了比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聽得懂當地的方言。
這個小攤的吃食和外表一樣寒酸,種類少得可憐,唯獨便宜又實惠,兩文錢就能打來一大碗,熱乎乎地吃個水飽,江聞也就隨手點了兩樣,便和徒弟們圍著一張簡易的木桌坐定,又折斷一串樹枝,析木為筷一人一副。
四碗細膩鮮香的肉羹湯先端上來,飽經捶打的醇厚肉泥香氣包含在湯裡,香而不膩,撒上蔥花口感倍佳,舀入口中爽口又筋道。
“凝蝶,姑娘家要注意吃相。”
江聞看著傅凝蝶先是試探地嘗了一口,便雙手環抱著陶碗風卷殘雲,似乎生怕被小石頭搶走,忍不住出言提醒。
小凝蝶速度絲毫不減,含糊地問道,“師父,這是什麼肉這麼好吃呀!”
江聞沒有回答。
他剛才親眼看見對方用刀將牛皮上殘留的肉屑小心翼翼剔下,混合在豬肉糜中增加口感,猜到這可能是對方的獨家秘方。
傅凝蝶出身官宦人家,按大明律法不得食用耕牛,為了避免知法犯法,她們家裡可能是真的沒怎麼吃過牛肉。
但民間就沒有這個講究了,實際上到了明朝中期,耕牛數量充足,牛肉也成了市麵上常見的肉類之一,而且物美價廉。譬如正德五年(1510)的南京,豬肉每斤值錢7—8文,牛肉每斤隻消4—5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