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長老,這個鐵盒到底有什麼稀奇之處?”
十方香客中,終於有人問出了這個問題,但回答他們的卻是合掌微笑的妙寶法王——隻見他緩緩翻動著他麵前的禦賜藏經綱目,超然物外猶如神人。
“禦賜藏經之珍,在於法源心意之相合,雖說此文本天地疏朗、裝幀典雅,內藏的經書文字卻早已通行世上,諸多法門從來都不是什麼秘密。”
“而這個鐵盒恰巧相反,當初達摩祖師留下此盒,雖說空無一物,鎖住的卻正是當初世尊在靈山法會,拈花所付摩訶迦葉的正法眼藏,涅槃妙心。”
言及此處,妙寶法王不禁拊掌讚歎道,“今日得見不思議之功德!摩訶迦葉尊者,當年持僧加梨袈裟於雞足山入定;菩提達摩法脈,以教外彆傳的微妙法門於中原生息。兩者出乎二心又合乎一理,實相無相又豈止是悉檀寺之寶?合該是這雞足山之寶!”
眾人此時才恍然醒悟,原來麵前的破鐵盒子,竟然是達摩祖師留下的寶物?!
達摩祖師乃是中國禪宗初祖,傳說以五葉芒葦作舟渡江入魏,來到嵩山創立了禪宗。他所傳的禪宗不重玄理,而以坐禪“壁觀”直指本心。
在達摩去世後,他的弟子們形成了以六祖慧能為首的南宗和以神秀為首的北宗。在修行上北宗倡導“漸悟”,而南宗倡導“頓悟”。經過多年的爭執,南宗終於取代了北宗的勢力。隨後南宗內部又分為曹洞、臨濟、雲門、法眼和溈仰五宗,而此時雞足山四大靜主、五大叢林能和諧相處的基礎,就在於他們本就同是禪宗南派的法脈!
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人認為妙寶法王是無知者無畏地帶著東西一廂情願前來,從他精準絕妙的預判上來看,分明是達到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程度了!
這樣的寶物如此珍貴,此時就算外表殘破無比,卻已經沒有人敢輕視了。十方香客交頭接耳,談論著達摩鐵盒竟然就在眼前,此時不僅幾個老和尚喜形於色,就連平西王府的刀客都目放異彩。
江湖傳聞達摩祖師在山洞悟道後,將道法傳授給了慧可,後來慧可在達摩多年打坐的石壁座下挖出這個鐵盒。鐵盒中據傳有兩部經書,分彆叫做《易筋經與《洗髓經,兩部經書都是講授至高武學的經典著作,慧可將這兩本書傳授僧眾,遂成少林武學的開端。
“敢問法王,這樣的寶物你是從何得來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場外此時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就連神醉無比的老僧們也逐漸皺眉,從先前的巨大衝擊裡清醒了過來。
隻見一對男女施施從外而來,男子佩刀前行貌不出眾,而女子卻體態婀娜頭戴紗帽,竟然與平西王妃做相同打扮。
兩人不由分說地坐入了空餘至今的南側座位,麵對著一直掌握著主動權的妙寶法王也毫不相讓,倒是弘辯方丈顯露了喜出望外的模樣。
“這是小僧三年前曾親自去往摩揭陀國,在一天竺精舍的廢墟下,發現了大日如來所履石跡,多次勘查挖掘之後找到這個鐵盒……”
妙寶法王還沒說完,就被人驀地打斷了。
“阿彌陀佛,一定是玄奘大師所留!”
研究著鐵盒上圖桉及形狀的弘辯方丈,忽然抬頭感歎道。
“當年玄奘大師西行前,就發現諸師所見不一,對經典也有許多疑點未決,他自己雖然讀遍了中土佛學典籍,卻未曾找到佛法真意,於是決心前往天竺求經。而當初前往天竺之路早已荒泯多年難以尋找,玄奘大師便曾去求取達摩祖師留下遺物,想找到西行天竺的正途。”
麵對諸多香客,弘辯方丈也緩緩解釋道,“當初玄奘大師在天竺巡禮佛跡時,就曾專程去瞻仰過佛足印石,隨後並將其圖桉攜帶回國,呈給唐太宗,遂奉旨按圖刻石予以供奉。”
“在玄奘大師晚年之際,專門在玉華宮刻石造像,製佛足印跡石,虔誠供養,遺留形製與此鐵盒上的痕跡極為相似。可惜中土所留的佛足印石因曆史久遠,如今早已已殘缺不全、漫渙不清,老僧對此難識廬山真麵目引為憾事,卻沒想到能在此處再次見到!”
江聞被氣得牙齒咬碎吞入腹,心想你這個老和尚到底是哪頭的,本掌門想儘辦法替占便宜砍價,你怎麼就站出來發表一番“感謝!震驚!多年前未刪減版本重見天日!”的言論?
“若是小僧所料不差,就應該是這樣了。玄奘大師當年將鐵盒帶回天竺、埋在地下,不想被小僧失而複得交還中原,正合是千年的因緣際會。”
妙寶法王微笑以對,絲毫不把江聞的質疑放在眼裡,此時不去爭辯就是最好的解釋。
“不知道閣下是……”
自古言多必失,像他所處的位置早已習慣了遭受質疑,這時候妙寶法王麵前的最優解,就是“與其證明自己,不如羞辱彆人”,先把還想繼續開口的江聞給噎住,盤問盤問對方的來頭大小,又是否有資格坐在這裡說話。
“阿彌陀佛,老衲還未向貴人們介紹,這位江檀越乃是靖南王府遠道而來的貴客。”
借著弘辯方丈的恰到好處解釋,江聞也順理成章地對眾人介紹道:“正是如此。在下靖南王府門客江流兒,這位是舍妹方百花,有什麼問題嗎?”
十方香客麵露恍然,四大靜主也微微點頭,確實也唯有同為三大藩王的人,才有資格與平西王府南北對坐,有著弘辯方丈的背書,自然也沒有人再去懷疑。
江聞一行到來隻是個插曲,妙寶法王此時卻再一次站到了場中央,朗聲開口道:“今日除了禦賜藏經,小僧還想鬥膽借閱悉檀寺另一寶卷,同樣帶有佛寶相配。”
“眾生從無量劫來,所造一切罪業,皆當懺除淨儘方得正果。相傳悉檀寺藏有唐一行大師所撰的《華嚴大懺經錄,小僧願求此經卷普度眾生,使我及諸眾生,三業罪轉成解脫,六根愆成就神通,暢演圓滿之華嚴!”
香客們議論紛紛,對於雞足山的《華嚴大懺經錄也略有耳聞。《大方廣佛華嚴經是佛陀證悟後於定中開演的首部經典,被譽為“經中之王”,涵蓋三藏十二部一切如來教法,
前代土司木增就曾拿出這部古經,先是聚合大理無數高僧參詳研究,後將稿子交由蘇州中峰禪院主持讀徹為之校核參補,又由天台寺習教觀沙門正止治定,複請大儒錢謙益、汲古閣主人毛晉一同比對,終於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捐資請汲古閣良工凋造,功成後版藏於浙江嘉興府愣嚴寺藏經閣,其正本早已刊印流通。
眾人見如今妙寶法王興師動眾而來,為的竟是一本流傳在外的佛經儀軌,想必這份唐一行法師原稿的《華嚴大懺經錄裡,必定還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奧秘玄機。
眾人此時都翹首以盼,希望弘辯方丈能拿出經卷一觀,卻見老方丈麵露難色遲遲沒有行動,不免心生疑惑,也對於裡麵的內容更加好奇了。
“弘辯方丈,這經書裡有什麼東西不便示人嗎?為何如此猶豫?”
香客中有人問道。
弘辯方丈思量許久之後,才對著妙寶法王說道:“倒也不是。古卷實則是家師從天台山迎回之物,當初家師曾明言要妥善保管,故而隨著華嚴三聖殿封存多年不可示人,老僧實在不願違背家師遺命。”
妙寶法王卻似乎聽懂了話中含義,忽然合十雙掌對老僧說道:“大僧,尊師所留華嚴大懺儀軌,想來乃是因華嚴經有說‘眾生本來成佛’一說,若有人縱然起大邪見,斷一切善根本,等到謗法心轉也仍有涅槃餘地,永劫之後終將成佛。”
“然在我噶瑪噶舉派中,曾有上師憐憫闡提根性,深知眾生一念迷失,便會有法不得、諸佛難救,故而傳授普渡脫迷法門,能解脫謗法之心。小僧願以法法相代,換今日一睹寶卷真容!”
江聞聽到這些話,瞬間明白了對方有恃無恐的根由。闡提本指的斷善根無望成佛之人,他口口所說的闡提之事,顯然全都指向起大邪見、斷了一切善根本的安仁上人。
要知道弘辯方丈受師父所托,平生最重要的兩件要事,無非是守住悉檀禪寺與治好師弟安仁,如今妙寶法王提出看一眼經卷就幫忙治病,無異於拔一毛而利天下,換做他是弘辯法師,也實在是想不到有拒絕的理由。
果然不出意外,弘辯方丈沉默良久,終於從懷裡掏出一份古舊至極的畫卷。
眾人看著殘損毀壞到隻剩下了半幅不足,終於知道為什麼弘辯方丈如此謹慎,實在是看一眼就少一眼。經卷上的文字線條漫滅不清、褪色暗澹,條條造紙的絲絡支棱脆硬,仿佛風一吹就會散碎。
“阿彌陀佛,此事並非老僧愚癡心弊,隻因這份《華嚴大懺經錄並非孤卷,而是與另外一份《山河兩戒圖一體兩麵,正反謄錄,年深日久早就脆弱不堪,故此打開都需小心翼翼,以免隳墮了珍寶。”
弘辯方丈先是低聲解釋之前謹慎的原由,複次對妙寶法王說道,“今日老僧便鬥膽一展古卷,法王若是核驗無誤變可自行臨摹圖文,務必將古卷原樣交還……”
妙寶法王微微頷首,起身來到了弘辯方丈身側,兩人並肩而立背朝北向,香客達貴也紛紛合十讚頌,起身來到了兩旁遠遠觀摩,唯獨不敢阻擋住平西王席坐處的視線。
機遇當前,連妙寶法王都視若珍寶的《華嚴大懺經錄就在眼前,眾人全都屏息凝視,生怕口鼻氣息太過罡勁毀壞寶物,唯獨南北兩麵的人安坐不動,冷眼看著眾人行事。
隨著殘破朽爛的古卷緩緩展開,江聞從背後看起,果然瞥見了一幅潦草破陋的地理圖,隻有忽略大片破損空白,才能勉強猜出畫圖的形狀,足以想見正麵的經懺得殘缺成什麼樣——難怪木增當年傾儘如此多的高僧之力,才勉強把內容複原刊印出來。
卷首古篆題著“天垂象,地成形”六個大字,隨後“山河兩戒圖”幾個隸字也款款呈現,圖中以巨筆橫斷,將中原四野的山脈和水係分為南北兩大區,宛如有一條巨河碾壓而過,顯然是模彷以雲漢分群星的古代星圖,其間清楚地標注了九州、五服、五嶽、四瀆等等,直至南北兩界的儘頭才戛然而止。
江聞原本沒太在意,像這樣的古圖雖然珍貴,也不過是一份早期地圖。上麵強行附會天地星野的痕跡太明顯,曲折高低的謬誤之處也多不勝數,縱使畫的再精細,也絕不可能比自己見過的衛星圖來得準確。
可又看了一眼,江聞發現這幅圖上的“南北二戒“似乎落下的地方十分模湖,還畫蛇添足般殘留了許多的多餘線條,宛如孩童塗鴉般粗劣可笑。
這兩條線又稱“南紀“
北紀“,是古時地理家虛擬的兩條山川脈絡,也是中原地區限製“戎狄“北戒、“蠻夷“南戒的分界線。由於地輿圖經常變動,刊印留存在世上的就遠沒有諸子百家的典籍多,但是這兩條界限是自《新唐書·天文誌就實際存在的,不應該這麼草率了事,模湖不清。
譬如南方部分,後世的記載最遠也止於“東循嶺徼,達東甌、閩中“,從沒聽說能模模湖湖、似是而非地延續到此等南方——如此搞不清華夷之彆,可是要被君子之誅的。
發覺出這樣的異常,自然就激起了江聞的好奇心,他凝神望去,經卷正展至關鍵處,江聞瞥見雞足山的位置有一圈歪七扭八的線條,複又被人塗抹漆黑,抬頭一看,發現安仁上人也聚精會神地盯著背麵,兩人視線交疊忽然不約而同道。
“諸位,給我靖南王府一個麵子,今天就看到這裡吧。”
就在此時,弘辯方丈的動作一滯,竟然是江聞不知為何猛然伸出手止住弘辯方丈展開畫卷的動作,巧勁施展輕快地將畫幅合上,另一隻手掌壓住弘辯方丈的胳膊,就此徹底斷絕了任何人窺看的可能。
眾人看到聚精會神處被驟然打斷,都不免大呼小叫,唯獨當中的妙寶法王並未慍怒,反而對著江聞友善親切地笑著,似乎在無聲無息地拈花微笑,詢問有什麼事情要說。
弘辯方丈也疑惑萬分地看著江聞,而江聞也雙眉緊皺地望向老僧,凝重又堅定地緩緩搖頭,清楚表達出了自己強烈反對的情緒。
此時安仁上人也走到近前,深深看了妙寶法王一眼,誠摯而又嚴肅地說道:“有勞法王費心,老僧的事情自己清楚,有些東西是無法強求的,如今隻能多謝美意了。”
江聞也微笑著說道,“恕在下多事,聽聞法王前來雞足山是為了切磋佛法、交流經義,明日本該還有一輪比鬥,為何不將此物作為彩頭?如此將人情歸人情,本事歸本事才好。”
雞足山四大靜主目瞪口呆,本以為今晚就能化乾戈為玉帛了,卻沒想到會有這麼兩人橫生事端把事情攪黃,拂了對方的麵子不說,竟然還不肯給個台階下。
四位老僧連忙想要勸說弘辯方丈三思,可安仁上人與江聞本就是如今最為信任的兩人,知道兩人意見達成了一致,便退到一旁看著妙寶法王閉口不言。
“如此也好。小僧聽聞雞足山上有勝景名曰天柱佛光、華首晴雷,明日一早正想去看看,倒也不急著走。”
妙寶法王也欣然應諾道,“隻是不知道明天要切磋什麼?經論還是戒行?”
妙寶法王遭到如此打臉卻仍舊不動聲色,以至於臉上帶著恬澹衝和的笑容,讓江聞懷疑對方到底聽沒聽懂自己說的話,也久違地察覺到了一絲抽象而又野性純真的美。
“傳聞佛菩薩修禪定可得神通,閣下貴為活佛,明日不如比試神通!”
“好,那就比神通。”
讚善、護法喇嘛起身開路,妙寶法王也向四方施禮後轉身離去,隻剩下一頭霧水的和尚香客們,和手中攥著古卷的江聞。江聞心中波瀾起伏,安仁上人也是若有所思,一起看著妙寶法王一行離去的背影。
江聞猜到,麵前的妙寶法王有問題,他要找的東西也更有問題!
剛才的江聞就發現閩中部分殘留著一些連綿起伏的山峰線條,線條底下似乎隱藏著一串素隱行怪的尖刺,正破險摧山卻不辨全貌,但這寥寥數筆,卻赫然勾勒出了某種獠牙朝天、獰惡異常的神髓。
當時的江聞心中一驚,心中念頭急急閃過,定睛再向這幅《山河兩戒圖看去。那時經卷漫展不久,背麵的圖卷也就剛過南戒不遠,距離最最漫滅破損的中原也尚有一段距離。等江聞再看見底下橫七豎八的破爛線條,猛然領悟到南戒以南的混亂痕跡並非隨手塗抹導致,分明就是許多條鬃鬣披拂、鱗甲怪異、飄蕩潛遊在嶺南大地的蟲蛇之影,最終糾纏扭曲在了一起!
依靠著想象力的闡發,江聞逐漸察覺到鄱陽洞庭暗浪潛湧,華嶽嵩山怪影婆?
??,這些不明痕跡宛如臟墨翻倒,卻被人形態各異地偷偷描繪了上去,如果不是江聞揮犀經曆頗豐,絕難看出其中的種種奧秘。畫中整個中原大地、五嶽四瀆,竟然都充斥著讓人無法言喻的希夷古怪!
好一幅《山河兩戒圖,這樣的東西,又如何能被容許流傳出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