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溪縣湛盧山中,江聞已經獨戰群屍不知道多少時辰,卻沒有一絲要力竭衰退的蹤跡。
一座年深日久、艱難運作的術數大陣,正在江聞的腳下如有實質地鋪展開來,伴隨著摩尼寶珠那常人不可凝視,卻又能無物不照、深入九泉的特殊光芒照耀,讓山頭間都是一種奇詭的波狀花紋,仿佛整個山頭都是由一塊巨大的天外隕石構成。
可這分明是一件更不可能的事情。
要知道這座大陣廣闊異常,在天依托於玄武七宿中的牛宿,在地沉附於鬆溪縣內十座山頭的環繞,即便是以湛盧山這個中心鋪陳開來算,也足足有方圓數十裡。
這麼龐大的隕石若是墜落到了地球,現在江聞腳下所立足的,就隻會是一個凹陷於地表的隕石坑了。
但縱有種種不協橫亙在江聞心頭上,他現在也已經無暇去過多思考。
因為此刻急迫於他眼前的,是無數熏黑焦炭般的屍體,麵目模糊地將他重重疊疊包圍起來,低沉嘶吼化為凶惡浪潮橫越了數裡,仿佛一塊絲綢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虱子,隨著人手牽動,正以混亂而整齊腳步追趕鮮血氣味,準備撲上去饕食至死。
“這些焦屍表現的相當古怪。似乎對於內力拳腳都無所顧忌,唯獨我手中這把刀劍能夠殛傷逼退……可好像,又不是那麼的畏懼?”
江聞很快就想到辦法分心多用,他一麵以左右互搏術施展玉女素心劍法,雙劍齊出地前後顧應,密不透風地在焦屍群中斬殺穿梭,另一方麵仍在思索破局的辦法,因此隻能邊想邊脫口而出,確保自己的思路不要有所跳躍錯漏。
江聞記得《越絕書·越絕外傳記寶劍第十三》中曾記載,先秦時期有一位相劍大師名為薛燭,就曾經品評過歐冶子所鑄造的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巨闕五把寶劍。
越王勾踐請來薛燭,先是拿出毫曹劍和巨闕劍,說毫曹劍可決秋水、鋒利無比,巨闕劍無堅不摧、金銅難擋,分彆是鑄劍的兩個極端,均為世間凡人難以企及的名劍。
然而薛燭隻掃瞄一秒鐘,就用興致缺缺甚至無聊的聲音說:「毫曹的光華已經渙散了,巨闕質地愈來愈粗糙,兩把劍都不算是寶劍。」
如今的江聞十分相信薛燭不是信口雌黃,而在這些活躍於春秋戰國、並引發了煌煌劍道千年輝煌的先輩們之中,也一定有一種特彆的方法能夠辨彆寶劍優劣。
因為越王勾踐手中那把可決秋水、鋒利無比的毫曹劍,終究沒能斬斷歲月長河,沒過多久便劍鋒消沉,劍氣渙散,隻剩下《越絕書》中驚鴻一現的名字留存。而巨闕劍更不用說了,雖然劍身質地仍舊堅硬無比,但鋒利程度卻已經大不如前——
此前陳近南總舵主迷信名劍之威,手持巨闕劍大戰馬寧兒未果就是鐵證,當時若不是江聞等人橫插一手,陳總舵主此時已經在自己的背景音樂裡光速退場了。
要知道,薛燭相劍距離寶劍鑄造的時期,還不到百年光陰。而如今兩千年過去,剩下的幾把名劍縱使餘威猶在,卻也難免要走上巨闕劍的老路,逐漸喪失了某種冥冥之中才有的“光華”。
而這種“光華”,很可能就是讓寶劍不論藏在何處,都能夠透過劍匣氣衝牛鬥的“紫氣龍光”……
焦屍如浪潮般向江聞湧來,又被他劍氣縱橫地層層逼退,似乎這片土地上時時刻刻都在江河倒流、山川異形,變幻出險惡而猙獰的圖景,可江聞卻時時刻刻都在出神,甚至於有閒暇望向頭頂那頹然傾倒向一側的蒼穹,仿佛整片星河都被一隻大手緊捏揉皺,折射成麵目全非地的樣子。
“十山大陣看來有著很大的缺陷……”
“我不相信世間會這麼恰巧,就在春分這天出現騎龍羽人圖……”
“而又在春分這天,被世人遺忘多年的十山大陣突然啟動,正好把我圍困在當中……”
可就在這時,某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江聞耳邊吹響,仿佛一道清風、一泓明月出現的那般自然,讓人難以生起一絲一毫的防備,乃至於江聞也是在聽聞的第一秒渾身汗毛聳立,下一秒就忽然嬉皮笑臉了起來。
【是啊。道長不覺得其中最巧的事情,是為何你每每行蹤詭異,又每次都能出現在我麵前嗎……】
……………………
江聞斬出一劍作為回應,璀璨劍光瞬間仿佛星辰間的遊龍,要在春分之日登天而去。
“哎,女難這個事吧,我實在很難跟你解釋。隻能說你這裡圍著十座大山,而我出門圍著十個女子,可能冥冥中就是注定要撞在一起的。”
江聞無需想象,都能察覺到聲音的源頭是一個神情永遠似笑非笑,眼神中帶著狂人才會有的歇斯底裡和極端平靜,麵貌雖然保持著青春之姿,鬢角卻突兀地橫生出一道道清晰的淺白。
“我早該想到的,紅蓮聖母雖然自稱已然‘悉數清肅’了教中的青陽餘毒,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她又焉知‘悉數清肅‘這個答案,是不是閣下這位青陽教主故意傳回給她的呢?”
江聞清楚,在自己和趙無極之間終有一戰,但他沒料到兩人會是在這個時間、於這處地點、以這種方式碰麵。以至於他都懶得去猜測自己到底是在雞足山暴露了行蹤,還是回到武夷山後泄露的消息,畢竟他隻要有消息在福建一地出現,就極有可能被趙無極的青陽教所斬獲。
然而回答他的聲音卻突顯得寞然。
【道長多心了,先前我雖然對閣下蹤跡多有矚目,但今日之事,誠是意料之外……】
沉默,致命的沉默。
一瞬間湛盧山間除了凜冽的風響劍聲,就剩下兩個當下尚未謀麵之人的沉默。
江聞不死心地追問道:“趙教主還是這麼詼諧。如果不是前來設計我,你又為何要在百忙之中親臨建寧府,又無緣無故地出現在這個荒山野嶺當中?”
趙無極的聲音浮現於無形,依舊似笑非笑。
【江道長毋憂,我此番是為尋仙而來。】
江聞瞬間心神一緊,雙目之中閃出凜冽駭人的光芒,焦屍們麵臨的劍意再度推升嬗變,似乎在劍招之間夾著許多流光溢彩的多核結晶,所到之處萬物粉碎,再也無可黏合。
兩成內力帶給江聞的,不僅僅是真氣運轉上的便利,更多的是支撐他施展無上武藝的空間。即便此時的內力絲毫不曾外放,焦屍也不怕內力轟擊的影響,但對江聞這樣的高手來說,足以將武功施展到神而明之的境界了。
此刻,似乎是明白焦屍大軍無法威脅到江聞,自己對於江聞的估計也出現了偏差,原本如潮水般的洶湧異群漸漸變得鬆懈了下來,甚至有一些焦屍略帶茫然地望向天空,愣怔地看著直衝牛鬥兩宿的紫氣龍光。
“趙教主尋的仙,不在武夷山中,還是請回吧。”
江聞語氣變化,仿佛回到了福州大獄深處那個劍拔弩張、龍虎爭鳴的交鋒時刻。
幔亭峰中潛藏著的千古災螺,閩越古城壓埋著的佛國巨象,都是能在這個世間掀起驚天禍患的希夷之物。若趙無極此番想對這兩個事物下手,哪怕今日他江聞是被有心算無心,先手便處於不利局麵,也不惜一切代價要將他誅滅在這裡。
“………”
江聞緩緩收劍還鞘,數個時辰的血戰雖然讓他汗透衣衫,卻完全沒有損耗到他的神華,乃至於讓這位劍客像極了一柄打磨的恰到好處的寶劍,時刻能夠再度出鞘。
而這再度出鞘之時,便是石破天驚的那刻。
【想不到數月不見,江道長隱然彌足了之前經脈逆轉、內力駁雜的隱患,武功竟然也再度精進了。】
很顯然,趙無極先前就研究過江聞的功夫底子,看出他不耐久戰的弱點,然而現在的江聞已經今非昔比了。
“趙教主過獎了,閣下的武功神鬼莫測,高到不知道哪裡去了,江某頂多算是賽艇窮追罷了。”
“隻是很可惜,這沒有仙,閣下請回吧。”
【有仙,就在這裡。】
“我說了,這裡沒有。”
趙無極的說法很篤定,江聞的答複也不容置疑,在兩人劍拔弩張的語氣之中,頗有一種各行其道的怪異堅持,如果此刻有眼神上的對視,那一定湧動著某種極其危險的味道。
就在氣氛中的火藥味濃烈到即將引爆時,趙無極的聲音卻忽然選擇了息事寧人。
【江道長莫要誤會了,我對縵亭峰和閩越王城之中的事物並不感興趣——】
【假若我有心謀取,又哪裡會拖延到閣下出手的時分呢?】
江聞一口內氣差點沒有走岔,趙無極這廝這麼說,看來是存心戲弄於他,生怕自己不想歪。
趙無極所說的理由過於充分,比如閩越古城之時,他就曾派武當掌門馮道德前來;架壑升仙之宴,極有可能也是他故意泄露給紅陽聖童的,隨後福州城和廣州城中的種種事端,甚至直接就是他謀劃的手筆。
可偏偏通曉內情的趙無極在這些事情當中,似乎都隻是充當的攪動風雲的幕後棋手,並非打算將希夷之物收入囊中。
但江聞轉念一想,這就更不對了——
如果他真的有他自己所說這麼澹泊高遠,就根本不會跑到這處荒郊野裡蹉跎歲月。
【……鬆溪湛盧山中藏著仙人,乃是我武當祖師張真人所說,自然不會有所差謬。】
江聞剛想到此處,趙無極便恰到好處地補上了一句,讓他腦海中的疑問從一個頓時泡沫湧起般化生出了無數個。
“仙人?什麼先人?山本的先人嗎?”
江聞看似漫不經心地隨口一問,卻讓趙無極的語氣多出了一絲的讚賞。
【閣下不愧是有大智慧之人。依江掌門看來,什麼是仙人呢?】
按照古籍之中的說法,仙人們或竦身入雲,無翅而飛;或駕龍乘雲,上造天階;或化為鳥獸,遊浮青雲;或潛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氣;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間而不識;或隱其身而莫之見,皆擁有世間難以描述想象的奇異能力,日日神遊乎六合之外,且具備禁咒鬼神、幻化萬端之道法仙術。
可像趙無極這般離經叛道、悖反尋常的人物,絕不可能會被這種遁世逃禪的說辭所蠱惑,反而是他自己、分明天天拿著這般說辭在蠱惑著其他人。
譬如廣州城中的李行合,就是在他的蠱惑哄騙之下,學習了某種魔怔的“成仙之法”,才會在刑具加身千刀萬剮時一哂對之,甚至表現得甘之如飴。
說到李行合,就不得不提及宋獻策和他所出身的方仙道。
這幫人從祖師宋毋忌、徐福開始,就拿著形解銷化、依於鬼神的手段哄騙諸侯國君,卻也還沒能描繪出如後世成仙那般美好的藍圖。
如唐前仙話中的主人公潛隱林穀而成仙,成仙後也隻是形體變化、肉體長生不死而已,看不到什麼神通仙術;在魏晉時期,成仙與得道更是被視為兩種不同的長生之法,仙人與得道者存在很大區彆,仙人更多的就是老而不衰、延年久視。
再往前的時代,仙人的形象就更加簡陋了。
漢代早期仙人之形貌大多醜怪,尤以體生綠毛、背生雙翼為特征,如《淮南子》中《若士》的記載,稱他是古之神仙,有人曾經在山林深穀之中見過,他形體怪異憔悴、見人則逃於墓碑之後,以龜蟹蛤蜊及草根樹皮鬆子等物為食,全然不見仙人瀟灑翩躚的妙態。
王充在《論衡·無形》中則明確表示:“仙人之形,體生毛,臂變為翼,行於雲則年增矣,千歲不死。”確實表明漢代人民,將體生綠毛作為成仙之體證,認為那些麵生異骨,體有奇毛,離群索居的便是神仙。
江聞搖了搖頭。
“我沒見過神仙,也不知道什麼是仙人。”
【可本門祖師張真人就見過,並且就在這些連綿起伏的閩北大山之中,更有一次便在你所立足的這座湛盧山!】
“……所以這座十山大陣,乃是出自於張真人的手筆?”
趙無極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考慮要不要給江聞一個準確的答複,但是片刻之後還是緩緩說道。
【祖師張真人雖然親睹了仙人的蹤跡,但並未布下陣法,是後來的武當張鬆溪在抗倭途中發覺異樣,才在某個殘陣的基礎上根據金輪台中秘藏的三豐真人陣法圖稿,依托縣中十山布置這處大陣,用於繼續隔斷氣衝牛鬥的異象。】
江聞無怪趙無極要思索片刻,這段話中的信息量也過於龐大了,並且其中每個人的意圖都晦澀莫名,雲龍舞時的一鱗半爪更顯得氣氛詭秘,難怪趙無極要親自前來。
“既然張真人隻是提及此事,趙教主又是為何如此傷心?”
江聞就像一個狡猾無端的獵物,明知道身後追蹤著耐心而殘忍的獵人,卻偏偏要在獵人布置的陷阱之間徘徊跳躍,屢屢不按套路地反向提出問題,想要反引對方落入陷阱。
【江道長,你既然能從雞足山華首岩中活著出來,也領略過白陽教那連微塵刹那都能算計的手段,自然應該曉得前元首羅王的諸多事跡吧。】
趙無極傳音所說的話輕巧萬分,卻讓江聞的內心又輕顫了一下。
他在雞足山華首岩中的遭遇,明明隻有他和被首羅王奪舍的妙寶法王清楚,其餘就算是安仁上人、品照小和尚和駱霜兒,都不可能清楚其中的詳情,可趙無極剛才的口風卻又好像知道了什麼事情,這就讓他不免有些惴惴。
但表麵上,江聞仍作不動聲色的嬉笑模樣,對著不知身處何處的趙無極說道。
“首羅王乃是前元江湖一大禍首,當初湛盧山中的名劍山莊就是被他所滅。難道這裡與他有關?”
【正是。當初武當祖師張真人在擊敗首羅王後,便開始雲遊天下,隻為了破除首羅王所遺留的種種惡法敗果,還天地一個朗朗乾坤。】
【當初祖師沿著崇安古道深入閩地,先踏閩越古城,又到幔亭仙峰,而到訪湛盧山時,就發現了當初首羅王與一群叫‘值符九星’的人鬥法的痕跡,也正是因此才偶遇了山中仙人,匆匆一睹。】
江聞反複咀嚼著話語中的營養,一邊不假思索地說道:“這麼看來張真人還挺閒的呀,莫非也去過雞足山?”
【雲南一地,祖師曾在那盤桓數年。但他去雞足山卻不是發覺什麼異樣,隻是追殺一名邪派高手而至……】
趙無極似乎也很有興致,講起當時的江湖上流傳著一門邪寒之極、奇詭無比的陰毒內功,內力一旦入體便會盤踞在丹田之處寒冷徹骨,寒毒入體,發作時痛苦難當,九死一生。
張三豐以為此事是首羅王的流毒,便在雲南經過了多方探查後鎖定一名叫百損道人的武林高手,最後兩人纏鬥三天三夜,才在雞足山陰將他擊殺,結果卻發現此事,似乎跟首羅王沒有太大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