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匹夫!
崇禎十一年七月,夏,北京城,紫禁城,平台。
自萬曆中期以來,作為國情谘議,大明曆代帝王谘詢大臣政務的平台召對,便難見痕跡。崇禎皇帝繼位,平台召對便又被恢複,重要政務都是在這裡辦理。
正值夏日,熱浪滾滾,坐於禦案之後的崇禎皇帝,一身常衣,不到三十歲的他,容顏蒼老,仔細看去,鬢邊已經有了白發。
容易上的風霜之色,並不能完全說明崇禎的心情。此刻的崇禎皇帝,臉色陰沉,一言不發,消瘦、憔悴,還有那不易覺察的心力交瘁。
按理說,近幾個月來,洪承疇、孫傳庭為了剿滅陝西境內的流寇,不遺餘力,成效也是前所未有。各部流寇連遭挫折,近於土崩瓦解。
李自成為擺脫重壓,率餘部三千於六月間退往四川。洪承疇率部入川追擊,其部往來山中,防扼通道。幾次激戰,李部死傷慘重,僅千餘人逃入漢中深山密林之中。
朝廷剿撫兼施,流寇大部土崩瓦解,幾近銷聲匿跡,大明朝廷,竟然有了一絲中興之象。
但短暫的安寧,又怎能掩蓋天災人禍下的民生凋敝、流寇猖獗、東虜暴虐。
自崇禎元年即位以來,大明王朝可謂是時運不濟,天災人禍之下,外患與內憂如影相隨。
所謂外患,自然是遼東的東虜鐵騎,而內憂,則是來自於陝西、縱橫於中原四省,糜爛十幾省的流寇了。
崇禎元年,畿輔旱,赤地千裡。陝西大旱。
崇禎三年、四年,山東大水。
崇禎五年,陝西大饑。
崇禎六年,京師及江西旱,陝西、山西大饑。
崇禎七年,陝西秋蝗,京師饑,太原大饑,人相食。
崇禎八年,河南蝗災,陝西大水。
崇禎九年,河南南陽大饑,江西亦饑,山東、陝西、河南蝗災。
崇禎十年,京師及河東不雨,江西大旱,浙江大饑,南京、陝西多地地震。
崇禎十一年,兩京、山東、河南大旱蝗災,陝西旱。
連年天災,北地民間民生凋敝,百姓流離失所、病死、餓死者不計其數,更兼官吏失德,橫征暴斂,以至於流賊四起,竟成燎原之勢。
崇禎八年,流寇氣候大成,鳳陽皇陵被流寇張獻忠所焚,以至於崇禎皇帝不得不自登基以來,第一次頒布“罪己詔”,向天下臣民謝罪。
“朕以涼德,纘承大統。意與天下更新,用還祖宗之舊。不期倚任非人,遂致虜猖寇起。夫建州本我屬夷,流賊原吾赤子。若使撫禦得宜,何敢逆我顏行。以全盛之天下,文武之多人。無奈誇詐得人,實功罕覯。虜乃三入,寇則七年,師徒暴露,黎庶顛連。國匱絀而征調未已。閭閻彫攰,而加派難停。中夜思惟,業已不勝愧憤。”
難道說,他真的是德不配位,以至於天下大亂,內憂外患嗎?
崇禎九年,東虜皇太極稱帝,改元崇德,改國號為“大清”;改族名為“滿洲”;定都沈陽,改名盛京,與大明朝廷分庭抗禮,外患已成心腹大患。
同年,東虜入塞侵明,燒殺搶掠,俘獲人畜17萬,豔服乘騎,奏樂凱歸,清軍砍木書寫“各官免送”四字,以羞辱明軍。
崇禎十年,東虜征服朝鮮,解決後顧之憂,對大明虎視眈眈,侵淩隻在旦夕之間。
在此情形下,崇禎十一年,原陝西三邊總督楊鶴之子楊嗣昌入主閣部,四正六隅、十麵張網,大明王朝流寇困擾的“內患”,終於看到了解決的曙光。
楊嗣昌主張對後金議和,以時間換空間,對付流寇“內患”,此論一出,舉朝嘩然。
崇禎十一年五月,工科都給事中何楷上疏,指責楊嗣昌與東虜互市封賞(議和)之說,反被崇禎帝一番痛斥,然則朝堂上下,依然是爭論不休,認為楊嗣昌有辱國體,枉對了春秋大義。
楊嗣昌堅持安內方可壤外,為確保安內,暫時對東虜議和,此策正中崇禎下懷。
很快,楊嗣昌被提拔為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其議和之策,已得崇禎的首肯。
楊嗣昌建議求和,以和議爭取北邊三年無事,集中精力平定內亂。皇帝以為不無道理,但朝野側目,便指示遼東巡撫方一藻、宦官高起潛仔細斟酌。
為防言官反對,楊嗣昌再次上疏,以為言官隻負言責,不知兵部之艱難處境,求皇帝乾綱獨斷,批複和議。此種做法,卻激起了廷臣的大不滿。
先是兵部職方郎中趙光撲連上兩疏,抨擊楊嗣昌和議,極力主戰。到六月皇帝提名楊嗣昌與程國祥、蔡國用、薛國觀、方逢年、範複粹一起進入內閣參預機務時,廷臣反對的聲浪達到了高潮。
詹事府少詹事黃道周立即上疏,表麵上彈劾楊嗣昌奪情入閣,實則是指責他主張和議。
黃道周是朝中清流之首,他連續上書,反對和議的言論愈演愈烈,朝野沸沸揚揚,讓一心議和的皇帝和閣臣們,立時陷入了困境。
眼看事情鬨大,皇帝自然不能裝聾作啞,隻好平台召對,以正視聽。
平台召對,參與者除了照例出席的內閣五府六部官員之外,皇帝特地召來了黃道周。而楊嗣昌因為遭到黃道周彈劾,本應避嫌,卻被皇帝強行拉來。
皇帝親自主持的這場大辯論,本就是為他楊嗣昌挽回麵子,他又豈能缺席。
崇禎掃了一眼台眼前的諸臣,目光留在黃道周身上,眼神變的冰冷。
內憂外患,這些個道貌岸然的空談“巨儒”,到底又於國事有何益處
“黃道周來了嗎?”
聽到皇帝開口,黃道周趕緊走了出來,肅拜道:“回陛下,臣在。”
“聯幼而失學,長而無聞,時從經籍啟沃中略知一二,凡聖賢千言萬語,不過天理人欲兩端耳。無所為而為之,謂之天理;有所為而為之,謂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損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並立,你三疏不先不後,卻在不點用之時,可謂無所為乎?”
崇禎說完,看著眼前大名鼎鼎的理學巨子,目光中的戲謔之意,顯而易見。
此次廷推閣臣名單中原本有黃道周,崇禎以黃道周學問雖好,但性情偏執,不能勝任救時之相,故未點用。崇禎此話的弦外之音,便是指責黃道周因未能入閣心存怨望而連上三疏。
群臣都是一愣。堂堂一國之君,怎麼和黃道周這個理學大師辯論起理學來了。
“聖學淵微,非臣所及,若論天人,隻是又利分彆,為利者以功名爵祿私之於己,事事專為已之私,此是人欲;為義者以天下國家為心,事事在天下國家上做,便是天理。臣三成皆是為天下國家綱常名教,不曾為一已之功名爵祿,所以自信其初無所為。”
黃道周豪不在乎,麵色平靜。
“黃道周,你為何不早上疏反對,偏偏要在點用之後才上?”
崇禎的話語中,已經有了一絲怒意。
“臣初欲上疏時,因同鄉禦史林蘭友、科臣何楷有疏,恐涉嫌疑,故緩之。”
林蘭友與何楷先後上疏反對楊嗣昌的和議主張,指斥他忠孝兩虧。黃道周書生氣十足,直接把自己彈劾楊嗣昌與東虜和議的事情給說了出來。
楊嗣昌暗暗惱怒。這些書呆子,平時袖手談心性,事急一死報君王。他們這樣做,完全是書生意氣,誤了國事。
他們難道不知道,朝廷疲憊至極,民生凋敝不堪,根本經不起兩麵作戰嗎?
“黃道周,你如今上書,難得就沒嫌疑麼?”
崇禎臉色陰沉,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質問。
“臣所奏關天下綱常,邊防大計,如今不言若後時言之,又怕無及,所以不得不上……”
黃道周依然是左顧而言他,崇禎惱羞成怒,不依不饒,繼續追問了下去。
“近來朝廷言路大開,不拘何人言的當都是聽的,原無避諱,為何先時不言,至點用之後才言?”
君臣二人你來我往,卻扯著扯著,扯到了倫理綱常上去,聲音越來越大,誰也不退縮。
楊嗣昌滿頭大汗,暗叫不妙。
崇禎一國之君,為議和的事,在大庭廣眾之下與黃道周辯論理學,又那裡會是這位理學宗師的對手
“陛下,黃詹事品行學術為人所宗,不料他在奏疏中竟說自己不如鄭郊,令臣歎息不已!”
楊嗣昌不敢再讓皇帝暴怒下去,忽然開口,周圍都安靜了下來。
“人言禽獸知母不知父,鄭郊杖母禽獸不如,不知黃詹事自謂不如鄭郊,作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