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坐在案前,看著一片狼藉逐漸恢複了原狀,清風拂麵,有些出神。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這是她臨行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前日裡,榮華宮暗中派人前往西域,意圖招攬大宛國和克孜爾塔格部落勢力為公主所用,不成想夜來出手殺了大宛王子,還嫁禍於榮華宮。兩人皆熟知榮華宮手段,惹惱了謝京華,以她那睚眥必報的性子,絕不肯善罷甘休。隻是敵暗我明,保險起見,夜來不宜再出麵做事,便提議不如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她知道東宮裡必然有謝京華的眼線,於是早早交代了日後之事,那天在小築,得了假命令卻不疑有他,招呼也不打一聲,便孤身南下。他唇邊微微一動,這倒也是她的性子。隻是想必她也沒能料到,這後繼之人也是個細作,當真是百密一疏。
南下……鎮南鏢局。她不願回來,想來不單是為了調查那玉,亦是南方勢力尚未表態,她要做這“青鳥”,為他探看一二……
他摩挲著袖口繡著的滾邊暗紋,這是他思索時的習慣。彼時他尚且還是三皇子,朝中明爭暗鬥,便是如此枯坐在瓊玉殿,運計鋪謀,深思熟慮,一坐便是日夜不眠,不知磨壞了多少件衣服。如今身居東宮之位,卻也沒能清閒半點。且不說父皇忌憚他勢力獨大,有意縱容謝京華與他相爭,便是這東宮之內,也風波不斷,隨時都有人想要他的性命。先前顧忌夜來姑娘雷霆手段,不敢動手,如今她遠行數月,這些鼠輩紛紛露頭,便要伺機而動……
忽然,門外傳來爭執之聲——“我可是殿下的客人,你們憑什麼攔我?”侍衛一言不發,隻用佩刀攔著。太子殿下未曾發話,他們可不敢替主子做決定。
是那個小姑娘。他凝眉想了想,揮揮手,示意放人進來。隨即一個渚色的身影蹦跳著進來,像一團霞雲。“霞雲”一邊快步飄過來,一邊告狀“景之哥哥,他們說你這兩天身體不好,我便想著來看看你。誰知道門口的人一直攔著我!”小嘴一撇,有些委屈。
他倒了杯茶給她,說道“先喝口水緩緩。”
彆的不說,能讓當朝太子殿下親自看茶的,除了當今天子,恐怕也唯有麵前之人了。
少女也不推辭,接過了茶,一飲而儘。她確實有些走急了,緩了口氣,才說道“景之哥哥,你整日坐在這裡,便是沒事也累出病了。還不如和月兒一道出去走走。這皇宮裡太悶了,不如外麵有趣。”
謝景之笑了笑,問道“月兒不是在練舞,怎麼有空來我這呢?”
“是在練呢,可我去小廚偷偷拿吃的,聽到兩個嬤嬤說你最近憂思難眠,太醫開了些安神的方子,正要給你熬煮。所以才跑過來看你。”少女清澈的眼中寫滿了擔憂,“怎麼會睡不著呢?景之哥哥是遇到什麼煩心事了嗎?”
謝景之了然,不動聲色地摸了摸她的頭頂,說道“無甚大事。隻是秋冬交替,有些受涼,倒是惹月兒牽掛了。”
“才沒有牽掛呢。”少女麵上有紅霞掠過,“月兒隻是擔心好不容易練了一支舞卻沒有人看罷了。”她突然又想起什麼,說道“竟是受涼了?景之哥哥你向來畏寒,前日裡我不是差人送了個手爐給你,你可有用著?”
他點頭“用著呢,你看。”從榻上取來這精致過頭的雕花小手爐,又擱在腿上。
少女見狀,這才減了幾分擔憂,說道“快入冬了,景之哥哥這屋子裡一定要燒得暖些。夜裡風大,切莫敞著門窗,不然腿又要疼了。”
“嗬嗬,老毛病了,也無妨。”謝景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那是他十六歲那年,受大皇子算計,惹了父皇不悅,寒冬臘月就讓他跪在禦書房外的雪地裡,反省了一整日,之後便高熱不斷,臥榻兩月有餘,雙膝都失去知覺。還是母妃從妙法寺帶了位高僧回來,才為他治好了雙腿。不過從此以後每逢冬至,雙膝便疼痛不絕,受不得一點寒氣,直到春日回暖才見好轉。不過他也因此得以接母妃回宮,後來亦讓大皇子付出了代價,倒是兩相抵消,不痛不癢。
少女看他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皺了皺眉,但轉念一想,便說,“倒也沒事,舅舅說了,待到冬天,外麵都是雪,橫豎也練不成舞,讓我日日待在你這裡,好好照看你。”
謝景之莞爾一笑“那不成,月兒若是每日在我這兒,那些門客朝臣都無心政事,光顧著看月兒跳舞了。”
——江家,這便坐不住了嗎。他心思一動。
“好呀!景之哥哥,你又取笑我!”少女佯怒說道,“虧我還如此擔心你!”話說出口,她小臉一紅,見對方一直盯著自己,也不再多說。
一時間氣氛有些微妙。
半晌,謝景之撫了撫她的青絲,似是安慰地開口“近日諸多事務纏身,沒法一直陪著你。若是你不嫌我這東宮無趣,搬來住也好。”
“怎會無趣?月兒開心還來不及。”少女脫口而出,情不自禁地笑著說,“月兒這就幫景之哥哥端藥去!”少女輕盈地消失在眼前,紅霞過眼,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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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景之剛要說話。忽然外麵一陣風起,打眼一看,秋意已儘,窗外那棵樹漸生頹勢。這一陣風過,又是落葉紛紛,枝頭所剩無幾。
恍惚間,紫衣少女立於樹下,淡然地注視著他。他胸口一滯,突然用絹帕掩在唇邊,咳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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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殺我!不要殺我!”男人身上掛著珠寶,在月光的照射下華燦奪目,熠熠生輝。可他碧色的眼眸裡卻滿是驚恐。她手中溜出一柄寒刃,極快地在他頸上一抹。他身子抽搐一下,遂氣絕身亡。殺死一個人,就是這麼簡單。不管他是普通人,還是大宛王子。半晌前他還和一眾美人擊鼓飲酒,好不享受,下一刻他便倒在了血泊中。一如此時,公主派來的使者正與大宛王一拍即合,共商大計,殊不知一盞茶後,等待著他的將是滅頂之災。
景之說,養不熟的畜生,不要也罷。她索性殺了這王子,兩國交惡,誰也彆想討到好處。永昭帝與大宛向來勢同水火,多年來邊境衝突不斷。這公主倒是有些野心,竟敢把手伸到永昭之外。
大宛人皆高大壯實,想要混進營帳之中,也是靠著一戶送羊奶的人家溜了進來。她裝作啞女,編排了一通可憐身世,一家三口也很老實,便真的帶她進來尋找“親人”。如今要走,自然也借著他幾人的身份安然離去。隻是那女孩也遞給她一袋羊奶請她嘗嘗。
新鮮的羊奶有些膻味,卻清甜醇厚。
她第一次喝這樣的東西,有些新奇。女孩羞澀地問她喜歡嗎?她點點頭。於是女孩便甜甜一笑,那明媚而純真的笑容,讓她有些怔然。
女孩結結巴巴地說,那要來買我們家的羊奶啊。
她才恍然,這是在做生意。
女孩的父母都笑開了花,紛紛誇讚自家的女兒真是懂事能乾。
她也跟著笑了笑,比了個謝謝的手勢。
離開也甚是輕鬆。
果然,第二日城中戒嚴,那使者的屍體被掛在城樓上,慘不忍睹。
可那旁邊還掛著三具屍體,是那賣羊奶的小姑娘一家。
城裡貼了告示,四處搜查一個漢人啞女。
她拉了拉衣領,遮住脖頸,狀似漢商模樣,背著行囊,坐著駱駝拉的車,踏上歸路。
臨走時,她回頭看了看,那幾具身軀在風沙中搖曳,如同枯敗的樹葉,搖搖欲墜。天邊長河落日,飛雁盤旋。
景之,我們的業,還要多少血才能鑄成?
……
她在一道道斷喝聲中醒了過來。
眼前一片黑暗,似有布條覆蓋。她伸手,想要把布條扯下來。一隻手捉住了她的手腕。掌心溫熱,手指修長。是男人的手。
“夜來姑娘,莫要亂動為好。”是顧見春的聲音。她蹙眉,鬆了力氣。對方亦是連忙鬆手,低聲說了句“失禮了。”
夜來摸索著從床上撐起身子,忽然感覺有光沿著布條的縫隙滲了進來。“顧少俠,如今是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