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男人無知無覺,有一下沒一下地攪動著茶湯,額前泌出熱汗。好似單是攪動這一鍋熱湯,就已經令他精疲力竭,哪像是有什麼拳腳功夫的作派?
人群之中,一茶客眼中閃動著詭譎的光芒,卻霎時止息——他決意不再將精力浪費在這羸弱而瘦小的獨眼男人身上,轉而打量起周遭的一切。比起其他茶客,他看上去謹慎而多疑,即便是這樣一間坐落在荒郊之所的茶攤,也著實令他提防不已。
隻有獨眼男人才知道,自己方才正於鬼門關外徘徊,而小兒子出現,卻陰差陽錯地令那多疑的茶客暫且收了殺心。
獨眼男人心中泛起一絲疑慮,究竟為何,那人忽然願意留自己一命呢?
“一個茶水攤,也做馬匹生意麼?”
那茶客忽然衝著獨眼男人開口,聲音陰柔而低沉。
“哦”獨眼男人麵上掛笑,搓了搓手應道,“老爺真是好眼光。乘閒時候啊,幫著運個貨。是個老家夥了。”
眾人聞言,皆將目光投向那一旁拴著的,不屬於他們商隊的老馬。
馬兒正咀嚼著乾草,似是若有所察,不安地自鼻中噴出熱氣。這匹馬真是老了,眼盂深陷,唇肉乾裂,連馬鬃都有些灰白。隻是它顯然被飼得極好,那精壯的肌理與粗長的四蹄無不昭示著——這是,至少曾經是匹千裡好馬。
茶客不置可否,隻是端起桌上茶碗淺飲,借機遮住眼中深思。
方才交談的一左一右兩莽漢見狀,相視一眼,忽而起身。
“咳咳”正當此時,帳中傳來一陣劇烈的咳聲,聽聲音,卻是個女人。
“原來還有家眷。”茶客端著茶碗,輕笑一聲。
男人連忙彎腰稽首“回爺的話,是小的媳婦,因著害病,怕叫諸位爺染了晦氣,這才不敢示人。”
“這樣”茶客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簾幕,卻未曾深究。身旁眾人顯然是唯他馬首是瞻,見他並不做聲,又紛紛坐下,將按在腰間武器的手收了回去。
“咳咳咳”
“娘您再忍忍,過兩天就可以買上藥了”
屋中忽然響起那孩童的聲音,隻聽那女人似是想說什麼,卻儘是咳嗽,孩子替女人順著氣,最終,女人那千言萬語卻隻化作了一聲歎息。
“看樣子,你夫人身子不大好?”
不知是什麼觸動了茶客,他卻主動搭起了話。
獨眼男人望向身後,歎了口氣“唉,老毛病了癆病,大夫說啊,就隻能靠藥材續著命。如今生意不好做,什麼都越來越貴了,難呐難呐”
“若是缺錢,我這兒倒是有樁送信的差事,正巧交給你。事成,你夫人的病,我替她出錢醫治。”
“爺真是菩薩心腸。”獨眼男人訕訕畏首,“您也看了,小人這兒離不得人,平日裡更是出不得遠門。不知老爺這信是要往何處送啊?”
“不遠,送到琅州城,東風酒家。”
獨眼男人忽然將頭顱抬起,目光微變,卻沒有說話。
“怎麼?去過?”
茶客饒有興致地盤問道。
獨眼男人忙不迭地擺手否認“沒去過沒去過那裡儘是如老爺這般貴人往來的去處,小的一介茶攤攤販,怎敢上那地方去?”
“——隻不過琅州城,還真是有些遠了。您看今兒下著雪,趕明兒指不定路都封了,我這即便是能去,也回不來啊”
“爹爹”小兒忽然從帳後探出半個頭來,“你要出門嗎?”
“胡鬨!快回去照顧你娘!”獨眼男人麵色微慍,輕叱一聲。
小兒不依不饒,眨著眼問道“可是娘親說她沒事了,叫拓兒來幫爹爹乾活。”
“這麼小的孩子,真能乾。”沒等獨眼男人再說什麼,茶客倏忽搶過話頭,看向了那小兒,“你叫拓兒,是麼?”
“回大爺,我姓洛,名叫洛拓。”小兒眼珠滴溜溜地轉著,是個討巧的模樣。
茶客狀似寬和地笑道“哦洛拓,落拓不羈麼?倒是個有誌氣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獨眼男人賠笑著答道“孩他娘以前家裡開過書塾”
“問你話了?”茶客挑了挑眉,有些不快。
“是是”獨眼男人摸了摸額前冷汗,看了看小兒,示意他不要多嘴。
“是娘親給我起的。是不是很好聽?”洛拓紅口糯齒,因著寒天,臉頰上染著兩片酡紅,分外可愛。
“嗯,好聽。”茶客拂了拂鬢邊碎發,忍俊不禁,“拓兒,家裡還有誰?”
“沒有彆人了。”洛拓大大方方道,“隻有我,爹爹,還有娘親。”
茶客微微一笑“那你娘親有沒有教過你,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說謊騙人?”
“娘親沒有教過我。但是爹爹教過。”洛拓點頭道,“但是娘親也說過,對付壞人,偶爾說謊也是可以的。”
“——大姐姐,你不也說謊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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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瞬間凝滯,仿佛連雪落都有了聲音。眾茶客麵色不善,皆將目光落在這對父子的臉上。
茶客衝著身後幾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收了武器。
“哈哈哈。”轉過頭,她忽然暢快一笑,“你怎麼知道我是大姐姐?”
洛拓理所當然地答道“因為大姐姐方才一直在擺弄你的頭發,就像娘親一樣。娘親常說,一個人最難改的不是體態容貌,而是他的動作與習慣。大姐姐,你為什麼要穿著男人的衣服呀?”
幾相沉默。
獨眼男人臉色霎時灰敗,顯然是覺得小兒撞破了對方的秘密,要惹禍上身了。他瞥了瞥案上的湯瓢,緩緩在袖中攥緊拳頭。
“駕!”遠處馬蹄聲漸漸逼近,風雪繚眼,隻能隱約看見一抹濃綠身影騎在馬上,聽其聲音,卻是有些忙亂。
“籲——”
眼見著那一人一馬,不,確切來說是兩人一馬頃刻之間靠近茶攤,青衣男子利落翻身下馬,隨後他懷中少年也輕巧地落地,觀二人行徑,皆是練家子。
獨眼男人深吸一口氣,抹了抹汗,連忙笑臉迎上去替其牽馬。
“兩位裡麵請。”
“雪太大了。請問店家,還有歇腳的位置麼?”年長些的男子替少年拂了拂衣上的積雪,掃了眼其間坐席,隨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