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娘娘厚愛,奴家感激涕零。”
而那軟轎之中的人卻不卑不亢地說道
“吾皇仁慈,哀憐奴家身世悲苦,惜才惜芳,令人感佩。今夜逢君上親召,恩澤深重,實乃子期之意,欲會知音。奴家感念皇恩,定當儘心竭力,以報皇恩萬一。”
一眾人聞言,皆替這位秋姑娘捏了一把汗。貴妃娘娘將她比作凰鳥芙蓉,乃是有意要落了她的臉麵。誰都知道,一個妓子,再有什麼名氣,也成不了枝頭凰鳥。隻是這位秋姑娘顯然並非不諳其意,卻四兩撥千斤般將這一切都推到了皇帝身上。還自比伯牙,若是柔妃娘娘再為難她,那便是與君上過不去了。
可柔妃娘娘是什麼性子?敢與皇後拍案,能與宗親斷絕,敢自請出家,如今又能容忍君上一再封妃納小,在宮中斡旋了那麼多年,她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年輕氣盛,一激就怒的江家大小姐了。這一番話倒也不鹹不淡,無甚好怒。
“嗬,難怪能得了榮華宮那位主兒的首肯,秋姑娘真是妙音巧嘴。”柔貴妃平靜地笑了笑,一時間也聽不出喜怒,“秋姑娘以歌喉動人,其聲如泉之流韻,如風之過鬆,如月之映水,確是無不令人陶醉。本宮聽聞,帝都之人皆傳言,‘秋娘之歌,聞之如飲醇醪,如登仙境,可堪長生。’”
“娘娘過譽了。所謂傳言,也不過是悠悠眾口,人雲亦雲,如娘娘這般蕙質蘭心,切不可輕信才是。”
眾人嘖嘖稱奇,想不到這位秋姑娘卻是個臨危不亂的。倒也正應了白王殿下那句“妙人”之談。隻是話到此處,眾人這才後知後覺,交談半晌,這秋姑娘竟也不見給對方行禮。方才聽貴妃娘娘的意思,這位秋姑娘今夜得以召見,乃是榮華宮的意思。難道這位冷美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次實則是來找榮華宮的麻煩的?
“本宮原是不信的。隻不過本宮不信,不代表旁人不信。若是秋姑娘有意誇口,自抬身價,傳到君上麵前,保不齊落得個欺君罔上之嫌,本宮著實是替榮華宮的那位憂心呐”柔貴妃一麵說著,似是以方帕按了按眼角,倒真給她演出幾分情真意切來,“不如秋姑娘在這兒開個嗓,讓本宮先聽聽,究竟是什麼樣的歌謠,才能稱得上仙人長生?”
轎中之人似是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
“娘娘說笑了。這曲兒,唱不得。”
人群之中,登時傳來一片窸窸窣窣。
聽者此時心中卻隻有一個想法——
完了。這秋姑娘完了。
“哦?”柔貴妃卻不怒自威,“怎麼個‘唱不得’法?”
“娘娘明鑒。不是奴家不願為娘娘獻唱,而是奴家一向循規矩。”轎中之人一字一頓地說道,“規矩說好了弦月之夜唱曲兒,奴家這曲兒,就一定要弦月之夜才能唱。”
塗著丹蔻的嬌豔柔荑挑著一盞蘭花燈,正替那屋中燭台添油。燈油香氣縈縈,卻怎麼也遮不住殿中那股若有若無的腐朽陳舊之氣。
殿中的另一美婢,卻乖巧無比地替那蒼老頹唐的男人更衣。
灰影無聲掀開窗子,閃身進殿,未見人形,先聞人聲。
“君上,聽說柔妃娘娘將那妓子攔下了。”
“柔微?她來湊什麼熱鬨?”謝允整了整襟子,在鏡前端詳著自己的麵容。他真是老得很了,臉上的褶子,就像那殿外的老樹皮似的。
灰影一撣浮塵,原是那宮中的第一高手,無名。隻見他陰惻惻笑道
“君上怕是忘了,幾年前,景之殿下也曾盛情邀請那妓子進宮,替柔妃娘娘獻唱,為此還動了禁軍,鬨了好大的動靜”
無名效力於摘星閣,如今這摘星閣卻也算是直接交給了帝姬,自然是要替自己的正主多美言幾句。既然謝景之已經成了落水的狗,那他倒也不介意再打上兩棍子。
“你倒是記得清。”謝允轉過臉,不著痕跡地瞥了他一眼。
——這老東西分明與自己年歲相仿,卻精神矍鑠,滿麵紅光,當真是該死。
“君上恕罪。”無名立於一側,隨意躬身請罪,卻不見有多真切。
“繼續。”謝允老眼一闔,似是懶得再搭理他,卻也不想再看鏡中的人。
“後來那妓子逼不得已,卻當場喝下一瓶紅椒油,景之殿下隻得作罷。隻是第二日,那妓子竟又開了嗓,說是什麼月仙賜藥”
“哦?”謝允眼皮一抖,那渾濁的老眼中忽然迸出一道精光,“月仙?”
無名見目的得成,卻連忙俯身行禮道
“不過麼,坊間傳言,也作不得真。君上隻當聽個樂子便是。”
“哼。”謝允冷哼一聲,卻不追問。自己與無名相識多年,自然知曉這老東西的脾性。兩人如此打著機鋒,通傳柔妃的事是假,這月仙逸聞才是真。
無名抬眼一掃殿中陳設,卻將目光落在那兩名美婢臉上,心中不免垂涎。當真是坐上了這位置的人,想要什麼樣的美人,就有什麼樣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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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細看之下,這兩個美婢卻有些眼熟。
“咳”謝允清了清嗓子,示意對方不要太過。
無名收回目光,轉而笑道“君上這些日子,氣色見長。”
“你這老東西在想什麼,朕一眼便知。”謝允眯了眯眼,眼中殺意見長。隻是聽到對方如此誇讚,卻也難免生出幾分飄飄然。
“多虧朕有個好女兒。”
無名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老皇帝,卻見他說這話的時候,麵上掛著一抹令人琢磨不透的,意味深長的笑意。
“好女兒好女兒”
“君上說得是。”無名哪裡不知道謝允在想什麼,此時看他眼中漸漸氤氳一片,麵上浮起些血氣,就知道大事不妙,連忙要自請離去。
“去告訴柔微,差不多就行了。”謝允的聲音似乎染上幾分薄霧,分外不真切,“朕還等著那月仙唱曲兒呢。”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那不可一世的當權者坐在金座上,乾枯皸裂的老唇顫抖了好一會兒,半哼半唱出那不成調的曲詞。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無名最後回望了一眼那金磚寶礫堆砌而成的宮殿,即便是殺了一輩子的人,卻還是因著這殿中傳來的女人慘叫而心驚不已。
他頭一回覺得,自己那因練功而極佳的耳力是如此多餘。
“咚——”
“咚——”
“咚——”
編鐘聲起,那即將到來的極近繁盛的夜宴,卻再度將一切雜音掩蓋在了奢靡鼓樂之下。
“都準備好了麼。”
玉手覆上茶盞,卻因著手指冰冷,顯得有些僵硬而不自知。渾身覆著冷甲的魁梧男人伏在玉石板上,沉聲道
“回殿下,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那玉手卻因著這句話,更添幾分不平。謝京華撐著腮,百無聊賴地倚在軟榻上。
“賀遠山,你說這一次,咱們有幾分勝算?”
那正在暗中籌謀逃亡的兄妹決計想不到,這年輕氣盛的副官,哦不,如今已經官拜大統領的男人會披星戴月,連夜回京,如今已儼然跪立於帝姬殿下的榮華宮中,卻隻為了一件事。
一件足以讓他,讓麵前的主子名垂千古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