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我便當真找到了師兄的下落。”
老者已有幾分微醺。而少女卻依舊淡然地替他添上一杯酒,似是在等待著這故事的後續。
“她竟沒有斷您一隻手亦或是一條腿,倒也是個好脾氣。”
夜來笑了笑,又為自己添上一杯酒。
“倘若我是她,定要將對方狠狠折辱一番,才算解了我心頭之恨。”
“嗬嗬…是啊。人人都說白狼寨有個脾氣火爆的大小姐,誰曉得傳聞也作不得真。”老者撫須笑歎,“隻是在那之後,又過了許久,我還是食言了。”
“您是指…對白狼寨出手?”
“不,是我們重逢了。”
老者搖了搖頭。
“彼時我得到蕭師兄的線索,便匆忙趕赴西州。原來他是為大宛人所擒,待我趕到之時,他卻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莫說他引以為傲的武功,就連站著都要依托外力相助。”
夜來看著老者那沉於舊事的麵容,她知曉,即便老者說得如此輕描淡寫,那實際的光景,卻隻會更兼殘忍。她在十惡司也曾做過相似的事,若是一個人不願開口,他們有上萬種方式迫他開口。
“那後來呢?”
她所了解的傳聞之中,蕭玉京曾一度成為謀害快哉盟主的罪魁禍首,而後李緣君探尋多年,才為他正名。
“後來,我帶著蕭師兄一路逃亡,翻過天雪山,好不容易到了鐵門關。本以為鐵門關屬地關內,多少會有幫手,誰知又中了一波埋伏。蕭師兄不願令我折損,於是終究自絕於鐵門關。嗬…也並非自絕,那時候,他已經連劍都握不住了。”
夜來凝神靜聽。
“他是借著我的劍,才得以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說到底,卻是我替他了結。”
老者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其上還有終年難潔的血跡一般。
“那時候,他笑著與我說,思行,輕功是用以逃跑的,不是用以救人的。他將貼身玉佩交給了我,還說要我好好替他看著稚兒長大。”
“直到臨死之前,他都未曾說過一句怨言,反倒問我,當年被他折了腿,究竟怨不怨他?人人都想我怨他,可我麵對這樣如兄長般的同門,又如何能生出半點怨懟?”
“——他到死,都沒有說出半點快哉盟的情報,更是替師父保下了皇陵的秘密。他本抱著止戈之意前往西州,卻死於小人之心。恐怕他更想不到,就連他死後,也要有人以此大做文章,借機向西州宣戰吧?”
饒是夜來也不禁搖頭唏噓,傳聞真真假假,到底是不能偏聽偏信。
“再之後的事,想必你也能猜出一二了。”老者醉眼朦朧,端起酒盞淺嘗輒止,“我連夜趕往曲州,卻在路上聽聞楚盟主走火入魔,爆體而亡的噩耗。彼時李師兄查明了錦瑟的身份,當即動身護送她回天雪山,竟正好與我失之交臂。我倆就這樣一前一後離去,在這個空當,快哉盟出事,牆倒眾人推,一時竟無人來替師父斂屍。”
“人情世故,大抵如此。”夜來歎息一聲。
“是啊,快哉盟所維係的,不外乎一個武林神話而已,如今連那主座上的人都不在了,那麼這諸多盟友,自然是大難臨頭各自飛。”老者淡然一笑,“幾位頗有資曆的老前輩草草替師父辦了後事,讓師父入土為安。當時快哉盟亂作一團,竟有傳聞說,是失蹤多日的蕭師兄害了師父。我急忙與眾人說明,卻無人信我。彼時我倒是天真得緊,還曉得趕回曲州與大嫂解釋。我想著,若是大嫂看了信物,肯出麵作證,蕭師兄的所謂弑師之談自然不攻而破。”
夜來搖了搖頭,不對,此時最應當瞞著的便是蕭夫人,尤其是要瞞著她那些細節。
果然,下一刻,隻聽老者接著說道“誰知嫂嫂卻說,人都死了,倘若這便是我宋家想要的,那她又何必多此一舉,再替蕭師兄正名呢?”
夜來了然“蕭夫人定然是將丈夫的死歸咎於您,再一聯想那些新仇舊賬,以為是您蓄意報複?”
“是也。不僅如此,我這才得知,原來宋家因著嫂嫂有所察覺,嫌隙曆久,爹娘早已將嫂嫂軟禁於家中。於是我帶來的消息,並非雪中送炭,而是火上澆油。我亦是羞憤難當,當即放他母子二人離開。我以為隻要我問心無愧,便可將事情做得儘善儘美。可是,世上許多事情,都不是問心無愧就能了結的。”
夜來點頭讚同。
“而後,就像是蓄謀已久,在隨之到來的幾年裡,壞事接踵而至。”
“李師兄為了無心教的爭端,日夜操勞,卻也分身乏術,好不容易從西州趕回來,卻又不得挑起快哉盟的擔子。李師兄威望與日俱增,宋家卻一心迫使他與長姐完婚。他以師父懸案未決,師兄下落不明而推拒,又因著西州動亂,這婚事隻能一拖再拖。”
“西州?我記得那時候是大宛與永昭交戰。”
“是啊,大宛人在關隘滋事,民怨載道。兼之他們與我朝積怨已久,不少朝中大臣都主戰。可打仗需要糧草,九王在曲州經營多年,這一打仗,竟讓他賺了個盆滿缽滿。我這才後知後覺,原來這背後是九王府在推波助瀾。而師父與蕭師兄的死,亦被人精心設計,成了攻打大宛的緣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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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一夜之間,江南大小數十幫寨儘數被毀,各個幫舵的首領皆是走火入魔,爆體而亡。這其中,就有白狼寨主祈無求的死訊。”
夜來不免驚訝,倒不是因著這死法與那楚長風彆無二致,而是足以坐鎮江南的白狼寨之主也在其列。
“祈無求,死了?”
……
“祈無求,死了?”宋思行看著那傳信的家仆,再三確認道。
不知為何,一抹鳶色於他眼前一閃而過。
三年……
他不是沒有聽過那白狼寨的傳聞,譬如沒了快哉盟的白狼寨的勢力不斷壯大,連同南陲黛州的水路也在他們的掌控之下;譬如祈無求收了一個義子,並以接班人的身份帶在身邊教習;譬如在那日比武招親之後,他便再也沒有聽過那不可一世的祈家大小姐有任何江湖傳聞。在宋思行為數不多的年歲裡,她仿佛一縷飛煙,飄渺而遙遠。
譬如,他真如當年允諾的那樣,再也沒有去找過白狼寨的麻煩。
“是…是啊,屬下正要與老爺通傳。”
家仆心驚膽戰地回道。
“備馬!”他不假思索地衝著管家喊道。
一聲音在身後喝止他。
“思行,你又要去哪?”
原來是阿姐。
“阿姐,我要去救人!”
宋思行頭也不回地跨上馬背。
宋芸一怔“救人?你是說那個白狼寨的大小姐麼?阿姐還以為你已經忘了……”
宋思行握著韁繩,調轉馬頭。
——是啊,的確如此。
宋芸轉而問道“你去了又有何用?祈無求一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幾日江南各大幫派頻頻覆滅,爹娘已經查明,多半是那西夷目的得逞,這才會卸磨殺驢,製造動亂。是福是禍,它白狼寨既與西夷有染,又怎能躲得過這一遭?”
“不,阿姐。”宋思行靜靜聽她說完,卻隻搖了搖頭,“白狼寨於我有恩,我一定要去。”
“你所謂的恩,就是親手了結蕭玉京的性命,而後招致記恨麼?!”宋芸恨鐵不成鋼地說道,“我的傻弟弟,還嫌不夠麼?!它白狼寨是什麼地方,你還不夠清楚麼?楚盟主與蕭玉京的死,西夷進犯,他白狼寨既然勾結西夷,又怎可能脫得開乾係?你作為宋家子弟,卻還與他們糾纏不清,不以為仇,反以為恩,你究竟要旁人怎麼笑話我們家?!怎麼笑話爹娘?!他對你有恩,難道宋家對你就沒有恩麼?!”
“隻這一次。”宋思行不敢回頭,隻低聲說道,“隻這一次,思行絕不再任性了。”
“駕——”他一聲斷喝,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