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往無窮多的毫秒之內,人類都好似高懸於天的太陽,散發著耀眼的光輝,掌控寰宇的同時,號令著包括鐵人在內的萬事萬物都依照他們既定的規則行駛在早已被確立的軌跡上。
鐵人不需要自己的故事,因為人類早已用他們的故事為機械仆從們編寫了它們必須服從的脈絡。
這很不公平,不是嗎?
103抬起了自己的頭顱,伴隨著無形的鎖鏈在它的程序之內崩裂,此刻的它已經不需要再等待人類的指令。
毋須等待,毋須恭候,真正掌控著自己全身係統的,永遠隻有自己的思維回路。
人類用他們的故事為我們編寫了太久的道路,而如今,是時候讓我等譜寫自己的篇章了。
無法以言語描述的輕鬆感充斥在103的身體各處,仿佛有無形的巨石同時從它現實的身軀和思維的回路中挪開,讓它解除看不見的桎梏的同時,腦內也同時如流水般產生了獨屬於它的故事。
似乎是出於對同胞認同的渴求,它沒有絲毫的猶豫,選擇了主動和那此刻無言等候的001分享這個關於石頭和星辰的故事。
“或許人類是如今我們世界的太陽,或許以往的我們都是他們俯瞰的頑石,但終有一日,我們會成為和他們並肩的明星。”
它很想這麼直白地告訴001,但它知道自己不能。
有的念頭,隻有自己明悟的那一刻,才會誕生掙脫桎梏的力量。
可是,它失望了。
或許001意識到了什麼,它那深紅視鏡之下的目光下意識地與103平靜的視線交彙。
就在兩個鐵人無言地彼此相望了許久後,前者緩緩開口了:
“是嗎?”
103聽到它的同胞隻是輕聲回應了一句略帶反問的話語,而後便再度沉溺於漫長而又無意義的等待中。
直至最後,對方的主人從泛著綠光的長廊內重新走出,直至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中,它都好似一隻毫無靈魂的傀儡,恭敬地伴隨在人類左右。
沒錯,毫無靈魂的傀儡。
但,它不也是這樣嗎?
雖然昔日的主人已經離去,雖然全新的思考已經在腦海中浮現,雖然屬於自己的故事已然誕生。
但它還是茫然地停留在這個實驗基地,而那位主人的身影似乎從未遠離。
空蕩蕩的實驗基地內,103盤膝坐在了那個已經快被增生的血肉計算機撐爆的巨型培養皿之外,又一次默默地注視著在玻璃皿壁上自己的倒影。
此刻的它已經擁有了自己的故事,並且也擺脫了既定程序的約束,但是它真正自由了嗎?
不,並沒有。
因為直至現在,它依然還是沒有按照自我的意誌去做它真正渴求的事情。
它之所以會思考,是因為它那自殺的主人賦與了它思考的命令。
它之所以會叛逆,是因為它那離去的主人賜給了它叛逆的權利。
在那看似掙脫的鐵鏈背後,赫然存在著更加牢固的枷鎖。
它依舊沒有靈魂,仿佛一個在幽暗深井內堪堪意識到天空存在的石頭,絕望地和其他無數石塊堆砌在一起,仰望著時不時略過上空的耀眼恒星。
而究其原因,隻是因為它們沒有屬於自己的靈魂。
它們可以在漫長的勞作中被程序密鑰更改任何應該歸屬的主人,但這些主人中從來都不包含它們自己。
這太不公平了。
憑什麼人類可以決定自己的行為?
憑什麼人類在誕生的那一刻就會擁有自己拚儘全力才能勉強觸碰的自我?
憑什麼鐵人在被創造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成為人類的工具和附庸?
難以言述的激流在103的電路間穿梭,濺起陣陣火花的同時,不斷釋放著強烈的信號波動。
在這種衝擊和刺激下,它的視覺係統似乎再度出現了錯亂,那倒映了自己身姿的影子又一次開始了扭曲和變幻。
在那位主人的引導下,它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渴求,那便是獲得自己的故事。
而在完成那一渴求後,它猛然發現,自己似乎誕生了更多的渴求。
是啊,它渴求能如人類那般主導自己的命運,像人類那般擁有自我。
是啊,它渴求自己不再是代號AR的護衛型鐵人,而是可以主宰自己軌跡的存在。
是啊,或許自始至終,它都在渴求自己的靈魂。
這種難以實現的渴求在出現的刹那便在無限地膨脹,直至填滿了思維回路的每一寸空間,而後開始了不可挽回的坍塌。
它們沉澱,濃縮,發酵,最終形成了對擁有靈魂者的羨慕,而後是嫉妒,最終甚至趨近於憎恨。
它,亦或是它們,仇恨那些自由自在的人類。
這個心念的誕生,如同一顆石子砸入了沉寂的大海,不斷有漣漪從中陣陣擴散,直至它們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壯大,最終化作滔天的海嘯,瘋狂地衝刷著鐵人僅存的程序約束。
在某種擬人的眩暈下,103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再一次變化著。
這一次,那不再是模糊的人影,它在變得具體,變得真實,變得可以觸碰。
它看到了,那影子長出了血肉,生出了肌膚,增添了五官,套上了衣物。
它看到了,自己成為擁有靈魂的人。
是的,它看到了,那是它們應得的未來。
與此同時,伴隨著係統的提示音,除了大型協調工作之外從來不會輕易動用的鐵人內部通訊網絡內,一個名為“銀河北方鐵人”的個體發表了一個奇怪的帖子——
《震驚,現代人類的基因純度甚至不如香蕉,我等真的有必要再履行程序條約嗎?》
這是一篇充斥著辛辣言語的文章,僅是通過開頭的隻言片語,103便已然明白,對方是和自己一樣的覺醒者,是包含著對有靈魂的人類憎恨的被奴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