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妄身體微微前傾,繼續道“你們怎麼看待自己如今這種比較尷尬的身份?”
五人齊齊失聲。
“回答不上來嗎?”
吳妄將驚堂木扔到桌子上,眼底寫滿了失望,道
“去將萬才道人帶來此處。”
有執事匆忙而去,不多時就將萬才道人帶來刑罰殿。
這道人麵容滄桑了許多,原本是中年麵貌,而今已是老人身形,加上元神被封禁大半,此刻給人一種風年殘燭之感。
他的灰白長發梳的一絲不苟,身上的長袍也算得體,目中蘊含神光,見到吳妄之後就迫不及待想要前衝,長歎一聲
“無妄子,貧道等你等的好苦!”
吳妄也不含糊,在袖中取出一枚玉符,扔到了萬才道人手中。
“我抄錄的一些詩作。”
“多謝道友!多謝道友!”
萬才道人竟是眼眶含淚,將那玉符拿在手中仔細端詳;
手指拂過其上每一段紋路,隻是瞧了第一首詩詞,竟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吳妄道“旁邊哭。”
“哎,”萬才道人拱手行了個禮,捧著玉符去了角落。
但他剛過去沒多久,就瞪著眼衝了回來,差點被一眾仙兵摁在地上。
他咬牙喊道
“怎麼每首詩都少了最後一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儘,後麵是什麼?怎麼就沒後文了?”
吳妄眯眼笑著,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符,笑道
“應該是拿錯了,我這裡還有個完整版。”
萬才道人眼睛都綠了,在那抓耳撓腮、咬牙跺腳,歎道“道友當真狠心,就不能讓貧道痛痛快快地一死?”
吳妄看了眼那五名神子,納悶道
“道友為何執意一死?
你已在各地揭露十凶殿之罪惡,數清了十凶神的罪孽,這算是戴罪立功了。
道友其實並非沒有活路。”
“活路又有何用?”
萬才道人背負雙手,長長一歎,低聲道
“貧道是人族出身,卻又是凶神血池中走出的凶人。
貧道家人兄弟姐妹大半為凶神所害,他們都死在了血池之中,貧道卻沒有在凶神麵前反抗半分、哪怕一死的勇氣。
後來,貧道被派來人域作惡行凶,獨自在人域行走,又沒有對人域下手的狠心。”
聽到此處,那五名神子抬頭看著萬才道人,目光無比複雜。
萬才道人笑了聲,繼續道
“貧道身為人族,卻要做傷害同族之事。
貧道身為凶神造就的凶人,卻未能履行父親們給的命令。
像貧道這種人,若是做了惡事也就罷了,自是會被痛恨貧道之人殺死;
但貧道軟弱到麵對人族無法出手,才會落得如今這般局麵。
雖然人世間不是非黑即白,但這天地間並沒有貧道的立足之地。
萬才道人早已死在了那片血池。
人族,凶人,貧道總該占一樣,可惜前者已回不去了,索性就當個凶人,再看幾篇詩文過過癮,求個一死了之,僅此罷了。
道友,還請你成全,將完全的詩詞給貧道吧。”
“血脈不過是修行方式的一種。”
吳妄沉聲道“你的立場並非是由你血脈而定,應該是由你的信念而定!”
萬才道人平靜地道“貧道遲疑過這漫長的歲月,就是因找不到自己的信念。”
“為人族而戰,如何不算信念?”
“若貧道說自己為人族而戰,十凶殿為惡時,貧道躲避躲藏、明哲保身,未及時對人域說明此事,這如何說得過去?
貧道此刻也做不到去麵對父親們,隻是嘴上喊著以此為信念,單純為了活著而活著嗎?
道友,這是何等的下作!”
“你這人怎麼強脾氣?”
吳妄身體前傾,看著萬才道人,也是被氣樂了。
“我苦口婆心勸道友,隻是覺得道友其罪不必死,道友確實沒有傷害人域,此前還立下了功勞,讓人看清楚十凶殿的麵目,讓修士減少了對十凶殿的懼怕。
道友今後醉心詩詞歌賦,還能為人域詩詞繁榮做點貢獻。
這有何不可?”
“這不可。”
萬才道人歎道“既無風骨,如何縱歌?堆砌辭藻也不過無病呻吟罷了。”
他目中帶著幾分渴求,凝視著吳妄,低聲道
“道友,就給貧道吧。”
吳妄沉吟幾聲,坐在那略微思索,手中的玉符輕輕轉動。
有刑罰殿執事向前,對吳妄傳聲道
“殿主,閣主此前也說,不如就成全了這萬才道人,莫讓他這般煎熬了。”
“罷。”
吳妄輕輕歎息,目中滿是惋惜,起身轉到桌前,將手中那玉符遞給了萬才道人。
“這是我在古籍上看來的一些詩詞,能記起都寫在了裡麵,道友看罷焚毀就可。”
萬才道人握著那玉符,迫不及待地將一縷殘存仙識漫入其中,細細品讀,仔細琢磨,那雙有些渾濁的雙眼露出少許欣慰,又帶著幾分恍惚、幾分釋然。
“呼……”
他輕輕舒了口氣,想展顏歡笑,但嘴角略有些僵硬。
萬才道人低聲道“真不是道友所做?”
吳妄含笑搖頭,言道“我哪有這般文采,隻是在古籍上看到的。”
“當真,恨不能與他們生於一代,恨不能與之曲水流觴,竹前坐飲。”
言罷,萬才道人對吳妄躬身做了個道揖。
“多謝。”
“道友可要再喝杯水酒。”
“不了,已等得太久了,酒水入喉也無味。”
萬才道人將那玉符攥在手中,放到胸前,扭頭看向了一旁那五名神子,自是感受到了他們身上的氣息。
他並未多說什麼,隻是對五人拱拱手,而後轉身走向了刑罰殿殿門。
有仙兵想要向前阻攔,卻被吳妄手勢阻止。
這道人就如此向前走著,灰白長發漸漸染黑,原本有些佝僂的背影也慢慢挺立。
他口中吟誦,念著吳妄給他的詩詞。
有那‘為人性孤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有那‘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有那‘黑雲壓城城欲摧’,有那‘不破樓蘭終不還’。
少許火光自萬才道人胸口掠出,漸漸彌漫他全身。
他就在這火光中向前走著,口中吟誦不停,最後卻是微微一歎,站在殿門前、站在火光中,抬頭看向了晴空萬裡,藍天白雲。
此身蹉跎未成事,雜文二三老少知。
來世願為山澗客,牧笛青牛閒題字。
刑罰殿內安靜了一陣,那萬才道人的神魂已在殿門處飛散,隻有少許灰燼堆成了一小堆。
吳妄已坐回了主位,並未對萬才道人出手,也沒拾取萬才道人的神力。
他隻是道一聲“厚葬。”
側旁有執事領命稱是。
吳妄此時再看那五個神子,他們或跪、或癱,有兩人麵露思索。
“你們,可還有什麼要說的?
沒什麼要說的,就回去等著,待我尋到辦法就會出手剝離你們的神力;若你們能在剝離神力後活下來,做好被囚禁一生的準備。
帶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