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仙太過正經!
焦屍。
孤影。
沉默的人群。
還有那宛若就在頭頂的灰色天穹。
浮玉城的安靜,就如繁華俗世被摁了暫停;
一個修士,一個隻是登仙境的修士,卻在旁人措手不及時,瞬息間燃燒自己,留下質問,精氣神化為虛無,趴倒在那冰冷的地麵,屍身飄出了簌簌的黑灰。
然後,這黑灰隨風漂浮,在城中彌漫擴散,沾染了此地人群。
吳妄凝視著柳宗合的殘軀。
他莫名攥緊雙拳,突然向前邁出步子,目中迸發出淩厲的光芒。
但剛走兩步,又突然頓住身形,拳背上青筋暴起,隱隱浮現出金鱗的輪廓印痕,又將這印痕隱藏起來、藏入了血肉中。
讓自己剛剛帶起的微風,將自己的長發掀過肩。
吳妄低頭看著柳宗合的屍身。
在周圍那些因為他動了、而不自知為何要動、齊齊向前幾步的修士們的注視下;
吳妄轉身走到了那木椅中,身形略微後仰,雙手扶著木椅的把手。
自此不發一言。
“無妄……”
霄劍道人目中極快地閃爍光亮,定聲道
“天宮何方先天神在此!控一個小修元神有何高明之處!卑鄙!無恥!”
這已是他在這般短暫時間內,做出的唯一應對。
又有幾道身影憑空顯現,都是白發蒼蒼的老者;
他們衝到了那柳宗合身旁,不顧仙力損耗、不舍丹藥寶材,甚至去撥開乾坤的外殼,找尋柳宗合身周是否有殘魂留存。
他不能這麼死。
這個柳家的獨子絕對不能這麼死。
周圍卻有修士不斷試探著向前,一步步到了那已沒半點辦法救活的焦屍旁,將柳宗合的屍身慢慢包圍,將那幾名老者、人皇閣仙兵、無妄子等人,隔絕在外。
“是真的嗎?”
“無妄殿主,柳家這般老將門,都可以隨時用來做替罪羊嗎?”
“人理何在?人理何在!”
“各位!”
霄劍道人振臂高呼;
但他麵前的人群卻在沉默中,用各自目光,讓這劍修的劍失去亮光。
修士們在聚集,朝吳妄慢慢迫來;
滅宗眾修被逼迫的不斷現身,少數幾人麵露迷茫,但他們之中大部分人,始終背對吳妄,直麵眼前之人。
“這裡麵應當是有什麼誤會,宗主絕不會做這般事。”
“各位,還請止步!”
“無妄子,煩請給我們這些普通修士一個解釋。”
“無妄殿主,您說句話,大家都還是信你的。”
“無妄子!”
“無妄殿主!”
“無妄……”
嗓音漸漸多了起來。
質問著;
聒噪著;
甚至還有帶著乞求的嗓音,想讓吳妄開口,給他們一個完美的解釋。
一如吳妄此前經常做的那樣。
一如他每次都能巧妙化解的那般。
鳴蛇身形自吳妄身後浮現,目中有黑芒綻放,一股絕強的威壓震顫全場。
但立刻,有四名老者突然現身,相隔五丈距離,將吳妄護在居中之地,身周散發出濃鬱的仙光,將鳴蛇的威壓抵消,也讓滿城修士無法繼續向前逼近。
兩者相抗,讓全城修士幾乎同時停下步伐。
可那些質問聲……
此起彼伏,源源不絕。
霄劍突然想到了什麼,身形拔空而起,自空中懸停一瞬,立刻化作劍影、朝東麵疾飛而去,若霹靂,似白虹。
但比霄劍更快的,還有數名在高空毫無征兆現身的老者。
他們各施本領,朝東南柳家所在之地匆匆急趕;
其中有名須發全白的高瘦老者,此刻的瞳孔在不斷輕顫。
這些平日裡鮮少露麵的人域老人,大多麵色凝重。
天穹中,不知何時掛上了一顆星辰。
又不知從哪飄來了大片的陰雲,將浮玉城包裹、籠罩;那隨雲而來的風,將此地發生之事,散向了整個天地。
人域各處流傳著柳宗合之死,而更大的風波,爆發自人域東南一隅。
柳家上下三百六十二人,不知何故,儘皆自儘。
柳家的一麵牆上寫了我名清正,何以汙濁這八個字。
那曾追隨神農征戰各處的柳姓老者,在那彌漫著詭異氣氛的柳家家宅中,失魂落魄、茫然無措,最後負手低歎,未說一語。
有老者站在了他身後;
也有老者低聲說著什麼;
更有人在此地不斷勘察,施展神通,可惜都無法將歲月長河逆轉,看到片刻間此地發生了什麼。
隻能在那些暗中監察此地的人皇閣高手口中得知,那柳家家主等人曾高呼‘我兒’二字,而後便是三百餘生靈的覆滅。
柳宗合自燃元神的半日後,大批老者的身影自東南而來,帶來了一具具屍身,陳列在了柳宗合身後。
日頭東升西落。
夜幕來了又走。
越來越多的身影出現在浮玉城附近。
刑天之師,提著已被敲昏的刑天,躲在暗處眉頭緊皺。
季默在千裡之外站在樓船上,不斷對麵前的幾名女仙人呼喊著什麼,卻被眼前這幾人不斷攔下。
刑罰殿眾執事齊齊趕至,但被仙兵所攔;
與人皇八閣眾執事得到的命令一樣,刑罰殿這群執事被告誡,不可隨意現身,以免激發出更多麻煩。
人域修士在朝此地聚集。
久負盛名的高手們紛紛出關,多年不現身的老者也自天邊遠遠觀望。
人皇閣為吳妄頂罪選柳家做替罪羊,柳家家主一怒之下全家以死明誌。
此消息一出,人域儘嘩然。
兩日後。
浮玉城中的修士不隻沒有散去,還越聚越多,如汪洋、似江海,將整個浮玉城吞沒。
天地間,一雙雙眼睛注視著浮玉城中的情形。
滅宗之人在不斷與人分辯,吳妄周遭的嗓音一刻未停,但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言語。
吳妄沒有任何情緒表露,自始至終隻是坐在那張木椅中,背後站著麵色冰冷的鳴蛇,與愁眉緊鎖的大長老。
他似乎,並沒有任何想要回應此事的意思。
……
‘無妄。’
‘無妄子。’
‘無妄子!’
吳妄安靜的坐在那,用眼皮遮掩著莫名有些空洞的瞳孔。
仿佛處於滿是噪雜水聲的深海,又像是站在一片沒有邊際的灰暗天地中,周圍不斷有火焰亮起。
舉著火把的人影已將他團團包圍,那些被火光照出的麵容儘是灰色。
一個人影抬起了手指,指尖朝向了吳妄。
吳妄的眼皮在微微顫動,那略微睜開的雙眸中,有神光湧動。
隱約間,他聽到了周遭的吵鬨聲。
而他所處的這片灰暗天地,灰色更重。
……
“人皇閣可否給我們一個解釋!為了庇護無妄子,什麼都可以舍棄嗎?他還是北野人族,有神力護身!”
年輕的麵孔上滿是怒意。
“你們堵得住天下悠悠修士之口,堵得住這世道人心、堵得住這人道滄桑嗎!”
中年道者提著拂塵高聲怒吼。
“柳家屍身陳列在此,我們莫不是要視而不見?莫不是要我等視而不見!”
頭發花白的老嫗不斷震動拐杖。
又有白發蒼蒼的老者,目中長淚縱橫,仰頭哀歎著“人理何存”。
“夠了!”
霄劍道人一聲怒喝,掙開麵前幾名好友的阻攔,提著一把明晃晃的長劍,長發披散、麵露怒容。
“你們都瞎了眼嗎?
柳宗合剛於此地自焚,消息如何傳遞到的柳家,讓柳家能在那麼短短時間內滿門自儘!
柳家家主家母如何說服三百餘人同時自儘!
他們又如何選擇同一方式,同時燃燒了元神!
這些沒調查清楚,你們在這裡喊什麼、說什麼?覺得自己嗓門大嗎?啊!”
浮玉城的喧囂聲暫時靜止了下去。
但不過兩個呼吸的功夫……
“柳宗合被人皇閣屈打成招時,柳家想必已經知道消息了。”
“這當真是自儘嗎?這般離奇的手段,當真是數百人同時自儘嗎?”
“人皇閣!
他們可都是死了啊!你們難道還要袒護無妄子,且為了無妄子什麼都不顧了嗎!”
“瞎眼的不是我們,無妄子已暗中掌控了人皇閣!”
霄劍道人瞠目欲裂,手指緊緊握住劍柄。
他恨不得持劍衝天而起,恨不得在空中長嘯亂舞,心底那團忍耐了兩日的火焰,此刻已如火山般噴湧而出。
為何,還有這麼多疑點,這麼多明顯且顯眼的疑點。
為何!
為何自己已是說的如此清楚,周圍人還是聽不到、聽不懂!
“你們!”
霄劍欲要開口怒斥,但肩頭出現了一隻大手,將他直接摁住。
劉百仞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此地;
不隻是這位人域人臣之首,空中還出現了一名名閣主、副閣主、將軍、統領;天邊還有著火紅色的浪潮,那是人皇禁衛軍的身影。
“退下吧。”
劉百仞沉聲道了句。
霄劍麵露不甘,轉身看向劉百仞,同樣看向了在那低垂眼瞼、一動不動的吳妄。
“老師,弟子若退,誰還能站出來說這些?
此事如此蹊蹺,如此多疑點!”
“你往邊上看。”
劉百仞傳聲說了句。
霄劍道人一怔,目光躍過周遭這些與他一般惱怒甚至憤怒的修士;
他看到了遠處那些表情黯淡、目光迷茫的身影。
看到了更遠處,那些麵色平靜、目光清澈的人影。
這劍修手指微微顫抖。
劉百仞道“欲擔重任,須時刻把持本心,你還欠了太多火候,退下吧。”
霄劍低頭輕歎,抱著劍,對劉百仞微微欠身,對各處潦草的做了幾個道揖,轉身走向了吳妄身旁,站在了丈外之地。
如泥塑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