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仙太過正經!
雲上,吳妄表情漸漸變得冷硬。
雲下的村落中,茗的身體日漸衰弱。
以淚洗麵的母親,每日都來探望的夥伴,還有那個一直在旁邊幫忙照應,一直未曾離開過的友人——阿妞。
阿妞是吳妄給女醜起的名。
很貼切,也很接地氣,雖然女醜為此追著吳妄打了三天三夜,但她並未拒絕無妄大人的命令,用這個名字混進了村落,成為村子裡幾百年內唯一的外來者,並順利成為了茗的至交好友。
與茗相處的這段歲月,阿妞……女醜教給了她許多道理,也引導著她去探究一些生死、生活的真諦、睡覺還是吃飯,這是一個問題等等哲學範疇的深刻問題。
當茗病倒後,躺在竹床上沒力氣動彈,也是阿妞忙前忙後伺候著,才讓她能安靜地等待最終時刻的到來。
病倒前,茗已是如盛開的牡丹花一般耀眼。
她體態勻稱、麵容姣好,隨意采一朵小花插在發髻中,都能讓她顯得十分嬌豔,穿著粗布長裙在山間小路走過,都能引來一些靈鳥環繞、彩蝶伴飛。
但現在的茗已是無比憔悴,身子瘦弱、麵無血色,鎖骨都變得異常突出。
她感受著痛苦,體會著淡淡的絕望,熬過了日日夜夜,終於抵達了自己的終點。
吳妄緊繃了許久的表情,也總算有所緩和。
“逢春神。”
土神思慮再三,還是出現在了吳妄麵前,隔著三丈遠,緩聲問
“如此就結束幻境,是不是有些過早了?不如等她再體會體會更多生靈的酸甜苦辣,這幻境之中就算過幾百年,外麵也不過一年半載。”
“其實已經足夠了。”
吳妄突然反問“土神可體會過死的感覺?”
土神沉吟一二“吾生雖漫長,卻未有過重塑。”
“先天神的重塑與真正的生靈死去,應該是兩回事。”
吳妄笑道“除非是自身崩解之後的重塑,而這般重塑出的意識體,不過是大道產生的新靈,也不會有關於死亡的真正記憶。”
“逢春神的意思,是想讓茗體會死之實感?”
土神立刻明白了吳妄話中之意,但很快就微微搖頭
“仔細推敲,這是不可能之事。
若是接觸到真正的死亡,那就已歸於虛無,那應是一片死寂的,沒有半點喧囂。
換而言之,隻有真正的死了,才會有這種實感。
而真正死了就是意識的消亡,就算被重塑也是全新的意識,不可能記得死亡是什麼感覺,更不可能在茗體會這種感覺後,還能賦予她不死。
就算是第三神代的幽冥王,也僅僅隻是能將殘魂複生,且讓殘魂始終保留著一縷意識。
更何況,這裡隻是幻境,茗如何能體會……”
土神的嗓音倏然一頓。
他看到了吳妄嘴角泛起的淡淡微笑,看到了吳妄眼底的少許自信。
“是吾多言了,”土神拱拱手,對吳妄笑了笑,轉身飄然而去。
吳妄並不知,土神剛才曾有意試探,而土神此刻心底反複念著兩個字——
果然!
接下來,土神會瞪大雙眼看著吳妄的每一個動作,由此得出最後的判斷。
逢春神到底是不是一尊強大古神轉世,很快就能見分曉!
雲下村落,茗家的小院中。
茗像是突然來了力氣,自床榻上掙紮著站起身,穿上了床頭擺著的嶄新繡花鞋,坐在梳妝台前靜靜梳理著自己的長發。
銅鏡中,她癡癡地望著自己的麵容,其上已漸漸恢複了少許血色。
此生尚未來得及體會太多,臨終心底總歸有諸多不舍與平靜。
門外傳來一聲著急地喊聲“茗你怎麼起來了!”
茗扭頭看去,自是那一直辛苦照料自己的姐姐,不由露出淺淺的笑意。
“妞姐,我想出去轉轉。”
“你這……”
女醜凝視著茗的俏臉,隨後又不由輕輕歎息,露出幾分勉強的微笑“那我扶你出去,若是被嬸嬸見了,怕是要罵我了。”
“無礙的,”茗輕聲應著,主動伸出了左手。
女醜向前攙扶著她,卻覺茗的身子竟是如此輕盈,宛若鴻羽。
她們出了草屋,走過木板下潺潺的溪流,避開了村子中人多的地方,朝一處風景不錯的山坡走去。
茗睜大眼睛看著這天、這地、這一草一木,看著身旁的、遠處的那些人影。
她不知道,自己下一個眨眼,會不會就是一切戛然而止之時。
她隻想多去看幾眼自己長大的地方,看一看遠處的山,看一看飛來的雲。
爬上這個山坡,已耗費了茗最後找來的所有力氣,她低頭掃量著身上的粗布衣裙,輕輕歎了聲,慢慢地坐去了山坡邊緣的大樹下。
女醜小心攙扶著她,等她坐穩後,又解開腰間的水囊湊到了她嘴邊。
“不了……”
茗微微搖頭,低頭眺望著這個村落的全景。
些許暖風拂過,吹動她已沒了光澤的乾枯長發。
身體各處傳來了疼痛,但疼痛在慢慢消退,與之一同消退的,是她對周圍的感知,是她看周圍的視線。
“妞姐……你說,我這病能好嗎……”
“嗯,”女醜跪坐在她身旁,抬手整理著茗被風吹亂的劉海,“自是能好的。”
“彆騙我啦……”
茗輕輕歎息著,繼續道“我要去找奶奶了……她昨天托夢給我了。”
女醜並未作聲,隻是輕歎著。
茗又道“嫁人以後,日子會不一樣,對嗎?”
“應該是的,”女醜笑道,“我又沒嫁過人,不知道會怎麼樣,不過聽聞一男一女婚後挺快活的。”
“可我嫁人了,母親就沒人照料了……”
茗喃喃著,那雙宛若寶石的眸子,正被漸漸滑落的眼瞼遮掩。
“姐,我累了……”
“累了就睡一會,姐姐會在這陪你的。”
女醜輕聲說著,低頭凝視著茗那慢慢滑落的手掌,隻能用輕聲的歎息,來抒發心底泛起的酸澀。
樹下漸漸沒了聲響。
那朵飛來的白雲上,吳妄左手捏著一點灰色的光亮,略微思量,終究還是屈指輕彈,將自己的一點記憶,彙入了死亡之神即將沉寂的神念中。
記憶的內容很簡單,是他穿梭蟲洞後曾沉入的無儘死寂。
這也是他此前沒有寫入計劃,也沒有告知旁人的‘小秘密’。
隨之,吳妄也不得不開始正視一個,一直以來被他自己刻意忽略下的問題。
我從何而來,又如何來的此地。
這個問題,此時的他,自是難以悟通透。
自雲上站起身來,吳妄低頭看向下方,口中問道“土神可要一起?”
土神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站在遠處緩聲道“吾自是不能搶逢春神之功。”
“土神說笑了,”吳妄歎道,“都是為這天地、為這芸芸眾生,什麼功不功,哪來勞不勞。”
言罷,他看向了一旁的少司命。
少司命輕聲道“我也不去了吧,若有需要我做之事,你隻管開口吩咐就好。”
吳妄點頭答應了聲,駕雲落去樹下,與女醜打了個招呼,一左一右靜靜坐著。
如此,又等了半個月。
死亡之神的神念波動已微乎其微,最後一點靈光似乎也要就此消散。
吳妄手指點在茗的額頭,目中有翠綠神光閃過。
枯木逢春。
死亡之神的神念突然開始動蕩,茗那蒼白的麵容上泛起了潮紅,胸口開始慢慢鼓脹……
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茗再次睜開雙眼。
女醜連忙向前拍打她背部,吳妄走去一旁靜靜等候。
茗的眼底寫滿了絕望,宛若沉入水中即將溺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緊緊抱著女醜的胳膊不願鬆開,瘦弱的身體在不斷驚顫。
幻境內外,注視著此地的幾位強神大多有些驚異。
他們自是都看到了,吳妄給了茗一點‘記憶’,卻不知那到底是吳妄的什麼經曆。
樹下傳來了輕微的啜泣聲,這啜泣聲持續了幾個時辰。
女醜在旁溫柔地安撫著茗,才讓茗方從那無儘死寂帶來的恐懼中掙脫出來。
女醜輕輕拍了拍茗的胳膊,低頭耳語幾句,隨後抽身退了兩步,對吳妄的背影撫胸行禮。
“無妄大人,茗已經清醒了。”
“嗯,”吳妄應了句,“你先出去準備下吧。”
“是,大人,”女醜看了眼茗,給茗留下了讓她安心就好的微笑,身形化作一抹流光消散。
茗的表情不禁有些凝滯。
吳妄轉過身來,笑道“可還記得我嗎?”
茗瞳孔輕輕震顫,隨著少司命在雲上畫下了繁複的神紋,茗神魂之上的一縷封印悄然消散。
她輕輕皺眉,心底浮現出了一幕幕畫麵。
屍山骨海、巨大的骷髏仰頭怒吼,生靈怨恨如大潮洶湧而至,包裹著灰色長袍的黑影在痛苦地哭喊……
但,茗這次並未崩潰。
她看著突然多出來的這些記憶,更像是在審讀旁人的人生。
在此地生長起來的她,用這段短暫的經曆搭建成了河堤,將那些痛苦記憶隔絕在外。
更何況,她已經體會過歸於虛無的絕望感……
“你是那個神?”
茗嗓音沙啞地問著。
“你才是神,我不過是個被賦予了神權的生靈。”
吳妄抬手虛扶,道“這裡是為你準備的幻境,讓你在這裡體會生靈的短暫一生,你還記得自己是哪位先天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