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食盒掀開的刹那,黴變的粟米香混著土腥直衝鼻端。
馬皇後素色襦裙掃過滿地龜甲碎片,漆盤裡灰白的觀音土糊正泛著詭異水光。"標兒可還記得,洪武三年你在這暖閣立誓,要讓天下人都吃上白麵饃?"
她指尖點在朱允炆中衣繪製的糧價曲線上,恰巧壓住開封府暴漲的米鬥數目。
朱標踉蹌扶住蟠龍柱,恍惚望見二十年前自己站在鄱陽湖畔。
彼時十五歲的太子手持尚方劍,劍鋒所指處儘是浮腫的災民捧著觀音土饃——那土腥味與此刻食盒裡的氣息如出一轍。
他喉頭忽然泛起鐵鏽味,廣袖遮掩下,帕子已洇開暗紅梅痕。
"兒臣請隨軍監察河南道。"太子繡著金蟒的皂靴碾過輿圖上的黃河故道,朱砂繪製的流民圖案在錦緞上洇成血斑,"允炆終究年輕,那郭桓......"話音未落,朱元璋的犀角杖已重重杵在他腳前三寸,青磚應聲裂開蛛網紋。
太上皇渾濁的眼珠突然精光暴射:"當年陳友諒六十萬大軍壓境,標兒高熱不退仍要監軍,結果咯血浸透三床錦被!"
他枯槁的手指猛然扯開朱標衣襟,鎖骨下方銅錢大的疤痕在燭火下泛著青紫,"這箭瘡每逢陰雨便發作,當老子不知?"
朱柏掌中虎符突然發出金鐵交鳴之聲,驚得簷角銅鈴驟響。
帝王冕旒垂珠掃過河南輿圖,在歸德府位置投下細碎陰影:"藍將軍,神機營新鑄的十二管迅雷銃,可裝得上賑災馬車?"
他說話時,玄武玉雕口中夜明珠突然滾落,正巧被藍玉玄鐵護腕接住。
老將軍單膝跪地時,甲胄縫隙簌簌落下居庸關的冰碴:"稟陛下,八駕弩車暗格可藏二十四銃,火藥分裝茶磚,鉛丸混入賑災糧。"
他解下腰間鑲玉蹀躞帶,雙手呈上時金線紋路竟與河南漕運圖完全吻合,"末將半月前已命人更換開封府倉大使。"
朱允炆束發冠突然被穿堂風吹落,青絲散開時露出額角新月狀疤痕。
少年俯身拾冠的刹那,袖中滑落的賬冊正巧翻到"洪武二十三年河南夏稅"頁。
馬皇後繡鞋尖輕輕踩住冊頁邊緣,鳳眸掃過那些墨跡未乾的核銷紅印,突然將整碗觀音土糊潑在鎏金柱礎。
"當年標兒偷藏半塊炊餅給災民,被先帝罰跪太廟三日。"她素手撫過孫子肩頭四爪蟒紋,金線突然崩斷數根,"
如今倒要皇孫帶著刀兵去賑災,這世道......"尾音化作歎息混入銅鈴聲,驚得食盒裡最後幾粒粟米滾入地磚縫隙。
暖閣外忽有驚雷炸響,三百關寧鐵騎的玄色披風在暴雨中翻卷如夜梟。
藍玉按在尚方劍上的手背青筋暴起,甲胄內襯的牛皮被汗水浸透——二十年前太原城頭,他正是這般嗅著暴雨前的土腥味,看著傅友德的棺木被紅雪覆蓋。
朱允炆突然抓起案上狼毫,蘸著朱標咳在帕上的血漬,在河南輿圖補畫數道朱紅箭頭。
筆鋒過處,開封府糧商名號竟與神機營火藥庫位置重疊。"孫臣請改道鄭州渡河。"他指尖劃過汴梁城牆標記,那裡不知何時多了個墨點,恰是郭桓彆院所在。
朱元璋的狂笑震得梁柱積灰簌簌,太上皇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揭開竟是半塊生綠黴的胡餅。"
當年徐達那廝偷藏軍糧,咱當著他三軍的麵生嚼黴餅。"他將餅硬塞進朱允炆袖袋,犀角杖頭金鑲玉磕在青磚上火星四濺,"藍二!
給咱孫兒的馬車底板加裝三層熟鐵!"
五更天的暴雨衝刷著宮門金釘,朱標追出暖閣時,朱允炆的緙絲披風已化作雨簾中一點墨痕。
太子廣袖卷住的半截賬冊突然被狂風吹開,泛黃紙頁上"歸德府常平倉"五個朱砂字正在雨水中漸漸暈開,像極了二十年前陣亡將士名冊上化開的血漬。
當最後一駕弩車消失在玄武門,藍玉玄鐵護腕內側的密信已被雨水浸透字跡。
老將軍望著宮道積水裡破碎的啟明星倒影,突然將劍柄螭龍紋裡嵌著的東珠按進磚縫——那珠麵暗紋竟與郭桓私印分毫不差。
而此刻東宮書房簷角,某個未署名的青瓷瓶正在暴雨中緩緩滲出朱砂色水痕,浸濕了窗下整摞河南道魚鱗圖冊。
子時的梆子聲撞碎雨簾時,朱允炆正用銀簪挑亮第七盞燭火。
東宮書房十二幅冰裂紋窗欞外,暴雨在青磚上敲出《十麵埋伏》的鼓點。
少年皇孫咬斷絲線,將最後一本泛黃的《河南道賦役黃冊》縫入犀牛皮護腰,案頭堆疊的戶部勘合文書突然被穿堂風掀起猩紅騎縫章。
銅漏滴到醜初三刻,簷角蹲獸口中突然墜下半截濕透的杏黃符紙。
朱允炆蘸著朱砂批注的狼毫驟停,筆尖懸在開封府漕糧折銀的墨字上——紙窗映出的影子分明是藍玉的狻猊吞肩甲,可老將軍此刻該在神機營清點弩車。
"永昌侯踏碎本宮三株西府海棠。"少年頭也不抬,筆鋒繼續遊走於洪武二十三年夏稅核銷的紅印之間。
青玉鎮紙壓著的禮部賀帖突然無風自動,露出"齊王納征"四個泥金小楷。
藍玉玄鐵護腕撞開雕花門時帶進半庭風雨,甲胄內襯的牛皮被血漬泡得發硬。
他解下佩劍的動作驚飛了梁間棲燕,劍鞘北鬥七星紋映出案頭鎏金錯銀算盤上凝固的血珠。"錦衣衛的鷂子折在睢州渡。"
老將軍單膝壓住滿地散落的魚鱗圖冊,從護心鏡夾層抽出半幅染血的河道圖,"郭桓的漕船五天前改道賈魯河,船上運的可不是觀音土。"
朱允炆忽然將朱筆擲入天青釉筆洗,濺起的血水在《開封府倉廩誌》扉頁暈開牡丹紋。
少年指尖叩擊著案上黃冊,恰是郭桓奏請修繕歸德府常平倉的批紅:"聽聞郭布政使的侄女上月嫁入齊王府,聘禮裡有兩千石精米走的是軍糧勘合?"
窗外驚雷炸響,藍玉甲胄縫隙簌簌落下沙粒——那是他潛入漕運碼頭時沾上的黃河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