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依德希望自己並不存在於這裡的想法中,雄獅歎了口氣。
“是伱做的。”他說。
“是我。”掌印者微微頷首。
“為什麼?”
“因為斯普爾必須死。”馬卡多說。“掌印者的重生是帝國權力更替的一個重要節點,整個重生要持續整整一個月,並結束於帝皇升天節”
“而斯普爾太正直了,他正直到就連他的敵人們也欽佩他。所以,如果他不死,那些在黑暗中蠢蠢欲動的蟲豸就不會行動。”
“他必須死,這樣我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合適的理由將所有蠢貨一並燒死。”
雄獅終於忍不住緊皺雙眉,在哈依德聽來,他此時說話的聲音幾近於咆哮。
“你完全可以——”
“——是的,我可以,但我沒有時間去一個接著一個地查出他們的名字,然後逐一驗證清白。我也不想讓那些有能力和才乾的人將他們的生命浪費在這件可悲的事情上。”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就像壽命一樣,終會耗儘。他們應當將自己的人生用在那些更好的事情上,而非變成我的密探,在猜忌、懷疑和危險中度過一生。”
馬卡多抬起手,將那張文件遞給一個飄蕩過來的伺服顱骨,語氣仍然平靜。
“因此,斯普爾死了,而新的掌印者坐享其成,得到了一個清洗過後也還能運作的官僚係統,裡麵隻剩下忠誠者與有底線和能力的惡人.”
雄獅不答。
“這是個無儘的輪回。”
馬卡多緩緩走向他們。
“我每重生一次,這件事便發生一次,從無例外。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那個可以改變世界,得到一切的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非常特彆,能夠掌握前人所不能擁有的東西。”
“他們意識不到自己的平庸,又或許是意識到了,但不願接受。一直活在清醒帶來的痛苦中會讓人發瘋的,萊昂”
話音落下,他停下腳步。此時此刻,他離雄獅與哈依德僅僅隻有幾步之遙。
哈依德從未想過這件事,但是,今天已經發生了太多‘他從未想過’的事情了。它們沉甸甸地壓在他的神經上,使其麻木。震驚甚至尚未來得及湧起,便已經徹底消散。
他轉過頭,以前所未有的不敬仰頭直視雄獅,想要得到離開的許可——他已經意識到了,接下來的對話很可能不適合由他這樣的人聆聽。
但雄獅沒有這樣做。
哈依德從他臉上看見痛苦,漫長的十幾秒後,他聽見雄獅滿懷悲傷地歎息。
“何至於此,馬卡多?”
“必要的犧牲而已。”掌印者平靜地說,隨後轉向哈依德。
他的凝視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力量蘊含在內,哈依德無法自製地感到顫栗.直到他再次聽見他的聲音。
“我想你並不需要我的道歉,下士,你不需要任何人的歉意。哪怕是我這樣做,你也會將其視作一種侮辱。”
繃緊了身體,哈依德低聲回答:“是的,大人。”
“可是,難道你不感到好奇,為何偏偏是你?”
他的問題直指人心,哈依德對此完全無能為力,隻能順著他給出的方向沉默地思考下去。歸根結底,掌印者所做的事情也不過隻是說出他的心聲,因此,他才無法拒絕。
——為什麼偏偏是我?哈依德捫心自問。
瀑布逆流,隕石倒懸,貨真價實的二十年不帶絲毫憐憫地轟入他的內心,進而誕生出一個問題:為什麼是我?
這個問題由兩種聲音共同說出,一種滿懷不解與憤怒,另一種卻截然不同,甚至隱有自豪。
一個在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要經曆這一切?
另一個也在問:為什麼是我?我有何特彆之處足以承此大任?
哈依德不自覺地緊握雙拳,他已經默默地吞下了二十年的苦痛,而他在今日知曉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他的苦痛養出了一把劍,這把劍將在未來某日斬向人類的敵人。
他隻知道這些事,但這就已經足夠了。世俗的榮譽在它麵前無關緊要——哪怕是他真正視作生命的‘末日守衛’這個名字和它比起來都會顯得黯然失色。
這便是最高的榮譽了。
在這份榮譽麵前去計較他到底失去了什麼是沒有意義的。
是的,他是無辜的,也是清白的,他被剝奪了榮譽,並浪費了二十年的時光。但是,如果不這樣,那麼就會有更多人在未來吞下更大的苦痛。
哈依德深深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我不再在乎了,大人。”他喃喃道。
“為什麼,下士?”
哈依德沒有回答,隻是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掌印者定定地看著他,半分鐘後,他抬起手,做了個手勢,啞衛們打開了門。一個伺服顱骨晃蕩著飛過來,將一塊石板送到了他手中。他再次低下頭,在山與海中沉思。
“走吧。”雄獅說。“我想你已經得到答案了。”
“老實說,長官——”下士歎息一聲。“——我覺得我們其實根本不用來這兒的”
雄獅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來。他拍拍哈依德的後背,再次搭上他的肩膀,帶著他走出了那扇大門,濕潤的泥土氣息再次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