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實也的確如此,他並非隻是單純的死而複生。古人雲,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東西身上總是會帶著泥巴,他也不例外——他是帶著東西回來的,這東西是兩份記憶與力量的總和。
一份來自一位孑然一身的獵人,另一份則來自一名驕傲的國王。他們死了,但力量仍在。他們生前超凡脫俗,死後也同樣如此。尋常人類死去便是死去,除去一身血肉與白骨就什麼都剩不下來,他們卻可將此等珍貴的寶物存於世間.
但這是厄運,還是幸運?無人知曉答案,就連繼承了記憶與力量的人也無從得知答案。
他隻知道,自己又有了新的使命,以及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他穿好盔甲,拿上盾牌與長劍,就這樣喚出了一片古老的森林並踏入其中,將芬裡斯拋之腦後。他有事要做,這件事意義重大,甚至關係到一個種族的存續
他一路前行,來到一處河岸邊,然後躲藏在林中,讓森林將自己徹底掩埋。而在這條河流的中央,一個船夫正撐著一條小船緩緩前行,很快,他便劃船抵達了另一處岸邊。
一個金發的騎士抱著另一個渾身鮮血的人登上了這條船,滿臉的憤怒,細節處卻流淌著無法掩蓋的恐懼與悲傷
就是現在了。他告訴自己。
河岸邊的交談正在繼續,一個無比邪惡的存在緊隨著那騎士身後抵達了這裡。它看似英俊偉岸,如神祇般引人敬拜。但落在他眼中,不過隻是一具鼓鼓囊囊的死白色皮囊。
每當他開口說話,其下的那些東西便湧動不休。無數根絲線從他的眼眶中浮現,飄上天空,進入一個漆黑的空洞,四隻似有若無的眼眸在其中眨動。
就是現在。
他扼住自己的狂怒,儘力扮演一粒塵埃,同時咬牙重複。
你必須成功。
河岸邊的交談結束了,河麵開始激蕩,一艘又一艘小船在他的意誌下靜悄悄的出現,連接起了兩個世界。一個是正在燃燒的卡利班,另一個,則是正在步入毀滅的泰拉。
無數黑甲騎士乘於其上,浩浩蕩蕩地駛向他們的目的地那金發騎士也在其中,正緊緊地抱著他兄弟將死未死的屍體。
他滿心悲傷,不能自拔,因此完全沒有注意到此刻自己心中本質的些許異樣。他還以為,這份偉力是他一人便能做到之事。
萊昂·艾爾莊森在那一刻苦澀地一笑。
他做完了一件事,但他並不感到過去常有的那種成就感。或許是因為終於了解事實真相的苦悶,又或許,是因為接下來這個任務的艱難。
他離開森林,步入卡利班——他要做的事很簡單,不過隻是搜尋並殺死一頭名為銜尾蛇的孽物。但是,任何事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那東西曾對他說,自己就是卡利班本身,此言非虛雄獅不得不在每一個時間點的卡利班與那東西戰鬥,而這場戰鬥永遠都是苦戰,好在他已學到了些新東西。
當那孽物以猛獸的狡詐潛伏起來之時,他便用獵人的技巧去追尋它留下的痕跡。當它轉而以人的麵貌麵對他,嘗試許諾、利誘與欺騙時,國王的驕傲都會恰到好處地湧上心頭,讓他抽絲剝繭,直指核心。
他自己則以無與倫比的意誌力承受著這一切,任由國王與獵人所遺留下的狂怒以副作用的方式侵襲他的心靈,他也始終不退分毫。
最終,他做完了這件事。
他殺死了銜尾蛇,從過去到未來,一勞永逸。他將它帶回,好讓它承擔起另一種責任——修複、建造與維護一片新的奇跡,一種純粹的希望。
但是,在那以前,他還有兩件事要做。
第一件事是審判。
金光一閃,一名暗黑天使被送到他麵前。他穿著一套嶄新的軍團時期動力甲,火紅的頭發與有著雀斑的臉昭示著他的年輕。他知道自己將麵臨什麼,但並不恐懼。
他低頭,等待死亡的來臨。
“以第一軍團原體的身份,我判處你——人類、帝國及軍團的叛徒塞拉法克斯——死刑。你可有異議?”
“沒有,原體。”低著頭的暗黑天使說道。“叛徒塞拉法克斯認罪。”
“很好。”
第一軍團的原體揚手起劍,銀光一閃,鮮血飛濺,一顆頭顱滾滾而落。立於一旁的大審判官抬手撫胸,以示見證。
而那金光卻再次閃耀,從暗黑天使的身體中帶出了一抹被鮮血與邪惡徹底浸染的腐朽靈魂隻一眨眼,它便被帶入星炬之中,作為燃料使用。從此以後,形魂俱滅。
亞空間中傳來一聲不滿的尖嘯,以及一聲高昂的大笑。
萊昂·艾爾莊森順手扔下劍,走至一邊,滿麵平靜。他似乎知道那暗黑天使的屍體將會成為灰燼,又或者,他隻是單純的不在乎了。
但是,說來有趣,掌印者的行政院實際上是一片被靈能永遠改變的世界,它的內在並不像其他太陽係內的要塞那樣循規蹈矩。就好比他們現在身處的這片古老廣場,它竟是漂浮在空中的,就連欄杆也早已風化。
狂風迎麵而來,吹得雄獅的白發向後倒去。這風似乎有魔力,它不僅吹起了他的頭發,也吹動了另一些東西.
大審判官自他身後緩緩走來。
“我已見證。”他平靜地說。“至此,你的誓言完成了。”
雄獅頭也不回地輕輕頷首,仍然不發一言。直到很久以後,他才從腰間解下一隻小小的布囊,然後將其打開。
“我想問你一件事,卡裡爾。”
“我知無不言。”
雄獅微微地回過頭來,側臉仍然平靜,但那片湖泊已不複此前靜止:“你知道盧瑟接取到的最後一個任務是什麼嗎?”
“我並不知道。”大審判官說。
“我知道。”雄獅回過頭去。“他的最後一個任務是保護我。”
他向前兩步,左手抓緊布袋,右手則放於風化的欄杆之上緊緊握住。灰燼順著指縫飄飛,呼呼風聲咆哮依舊。
“他接下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卡裡爾,這任務的時限是時間的起始到儘頭.但他依舊完成得很出色,他待在自己或陌生或熟知的曆史中,從未有過動搖。”
“奧都魯克傳說中的那位無名騎士就是他,那年老而疲憊的蒙眼騎士同樣也是他。是他在暗中推動一切,好讓曾經的我被曾經的他遇見,好讓一切順利運行。”
“他就像是一行代碼,在已被運行過上千萬次的程序中默默無聞地做著自己的事直到他被殺死,被抹除,被代替。他知道這一切,但他心甘情願。”
雄獅再次回過頭來。
“你還記得他嗎?”卡利班人問,眼眸亮如染上清晨露水的樹葉。“你還記得卡利班的騎士盧瑟嗎?”
“我記得。”
“我也記得。”卡利班人說。“但也隻有我們記得了,他的軍團,他所拯救的那些人以及他自己的家鄉已將他徹底忘卻.而我甚至無法斥責他的愚蠢。”
他低頭,將手中布袋扔向風中。灰白的塵土從中灑落,緊接著隨風而起,消失不見。
雄獅自言自語起來。
“或許這倒也算是完成了他的夙願吧。他不是一直想立下些什麼大功業嗎?你還記得吧,卡裡爾?他當年是那樣的不忿,怒罵我剝奪了他建功立業的權力,讓他隻能淪為平庸.你覺得,那是他的真實想法嗎?”
“半真半假吧。”
“那麼,他現在會滿意嗎?”
“他會的。”卡裡爾·洛哈爾斯說。
他走上前來,仰頭凝視那片風中餘燼他想到許多,如洞窟中的壁畫,如勇氣,正義或堅守一類的珍貴品質。他的思緒很紛亂,但他沒有阻止這種紛亂對他產生影響。
相反,他借著這股紛亂中產生的情緒,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寬簷帽,緩緩地低下了頭。
他開始哀悼。
而雄獅轉身離去。
“不。”他堅定地說。“我不會哀悼他的死亡,他死得其所,卡裡爾。”
“沒有任何一個騎士比他更稱職,沒有任何一個騎士比他更偉大,他做到了我們夢寐以求之事——他拯救了一切,因此我絕不會哀悼他”
他忽然停住腳步。
“實際上,我嫉妒他。”
腳步聲繼續響起,無血無淚的雄獅大步離去。他將獨自一人舔舐傷口,一直如此,總是如此,這點不會有任何改變。
而狂風緩緩止息。
千百萬年後,人類仍然會與他們的祖先一樣,做同樣的事。他們會殺死害獸,保護弱小,慶賀勝利,紀念亡者。
——第九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