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當複仇。
羅彬瀚盯著頭頂的天空,這個念頭在他腦袋裡轉悠。更具體地說,他琢磨著是否能趁機給阿薩巴姆捅上一刀。就在離他兩條胳膊遠的位置,那矮星客正躺在地上,睡得像個死人。
他可以這麼乾。首先從地上爬起來,然後去搜阿薩巴姆的身,從她身上找回自己的匕首,再對準她的脊骨捅一刀。那未必能完全奏效,因為他確實夢見過“不死柳木”之類的玩意兒。不過歸根到底是值得一試的,鬼曉得雅萊麗伽又瞞了他什麼驚喜。
但他仍然躺在地上沒動。他的腦袋亂哄哄的,有點鬨不清自己是誰。就在剛才——他不知道具體是多久,感覺就像是打了個哈欠的時間——他正和阿薩巴姆使用著同一種思想,那不是心靈相通,或情緒的共鳴,
在那混沌中他無法分清哪些部分是自己的,而哪些又不是。
他自己就是阿薩巴姆,或莫莫羅,或一個巨大的記憶混合體。隨後這些個體都消失了。他們是一個全新的陌生人。所有的思緒都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融合在一起,所有的記憶都互相矛盾,可又同時地存在。他度過了莫莫羅作為永光族的全部生命,也度過了阿薩巴姆在深淵之下的漫長時光。那些和他,羅彬瀚,以這個體的名義所經曆的記憶同等深刻。除卻絕對的物質軀體以外,已經無法從思想的任何一個特征斷言他是誰。
那讓他在心中迷亂了一陣,直到身體的感覺完全回歸。當他渾身傷痛地躺在地上時也就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個了。他不是光,也不是神,正正巧是開始鬨肚子的那一個。
他往旁邊側了一下眼,看見阿薩巴姆躺著,不知為何比他醒得更晚。他就這麼瞧著她,朦朧地想起自己或許應該趁機殺了她。可是另有一個意料外的狀況困擾著他——不是鬨肚子,是他對阿薩巴姆沒有恨意。就在那麼短的時間以前他和她還算是一個人,他們的立場完全重疊了。他無法在不否認自己的時候否認阿薩巴姆。現在他們的身體都是分得清楚了,思想卻不儘然。
阿薩巴姆能預料到這件事嗎?他躺在地上思考著。當矮星客把他一起拽向莫莫羅時,她是看起來否意識到那會給他們兩個——他們三個帶來如此不可逆轉的後果?不,她顯然沒想到。在那個時刻或許她隻想著挾持一個人質,好確保給她這個建議的人沒欺騙她。這難道不是種一廂情願的天真?
他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走到她身邊。他本想蹲下來搜匕首,結果卻滑倒在她身上。他的手觸摸到了她身上黑色的影子,像摸到一層冰冷的流水。她身上沒有口袋,想必是把一切都藏在影子裡。
他用手掐住她的脖子。這時阿薩巴姆的眼睛睜開了。他們互相看著對方。
“醒了?”羅彬翰說。
他準備著隨時被對方扔出去,但阿薩巴姆並沒這麼做。她和他一樣受到了某種精神衝擊,某種似乎不可逆轉的損害。但那無關於神智,或靈魂的完整。當她醒來時依然是矮星客,隻會站在矮星客的角度思考。流逝的時間越是長久,他們關於融合的感受就越是被淡忘。那就像是他關於這場漫長冒險的全部感想,總有一天情感的部分會衰退,隻剩下空洞的畫麵與客觀事實。事實——那海中之陽下發生的一切可有絲毫事實可言?百年以後他還敢斷定自己曾和阿薩巴姆共用同一種思想?
於是他掐著阿薩巴姆的脖子說:“我告訴你實話吧。”
在這件事被徹底遺忘以前,他像服用了鎮靜劑那樣情緒平穩、簡直是心情安樂地告訴她:“你們失敗了。”
阿薩巴姆仍然躺在那兒,讓一個對她沒有半點還手之力的人抓著。
“我真心地輕蔑你們。”他說,“你們,或他們,一切的主義和立場,事到如今都已經完全地失敗了。不管你們中誰想贏,想贏得什麼,你們把事情搞成了如今這樣。或許你們覺得隻要繼續下去就會好轉,所以把一切事情的關鍵變成了繼續下去。不,你們搞砸了,未來隻會更砸。你們要找的那個東西,永恒,完美,隨便你們怎麼叫,已在你們追求存在的道路上永久地喪失了。但是你們不會承認這件事,隻會繼續左顧右盼,假裝這件事還沒結束,假裝我他媽還在說笑。我為你們的永恒失敗而輕蔑你們。”
“你是一個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阿薩巴姆說。
“你們都應當去死。”羅彬瀚說。但是他主動把手鬆開了。下一秒他飛了出去,但卻不是因為影子。阿薩巴姆紆尊降貴地給了他一拳。她把他像個沙包那樣打得亂飛。那不是在禦敵,或對付一隻擾人的蒼蠅。這是頭一次羅彬瀚感到她的暴力裡充滿了仇恨。那至多隻有三五秒,他就口鼻流血地躺到了地上。
阿薩巴姆掐著他的脖子,把他從地上抓起來。
“你看到了更高的事物。”她說,“你選擇不相信。你想說它不存在。你本可以對這件事有所助益,但你隻是浪費著時機。所有的失敗裡都有你的一份。”
“怎麼助益?”羅彬瀚嗆咳著問。
“說服他。”
“你把我逗笑啦。”羅彬瀚說,“你現在看起來和你爹挺像的。我誇你呢。”
他又挨了一下。所有的暴力都毫無新意。
“你可以直接乾掉我。”他提議道,“你以前就做過一次不是嗎?誰給你添麻煩,你就把誰乾掉,畢竟沒什麼事比你的道路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