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舟見他不肯鬆口,也不故弄玄虛,直言道:“敝民雖不養於人腹,亦與陸人嬰胎有相似處。但凡胎表光潤明亮,所化幼嬰自然更是體健,更有生養之望。且我僬民壽數亦不同陸人,多者可達數百載,少者僅廿卅年,皆是生時便能知曉,正憑其沫胎大小。如愚朽尚有半百之年,而先前海中所拾,若能孵育成活,其壽約在甲子。而潭內三丸可享雙百之期。”
荊石哦了一聲,不由又問道:“那骨兒碗如何?”
廢舟笑道:“大人似對那渾兒格外關切。”
荊石亦不否認,隻道:“廢舟先生既遣他跟隨於我,料想是此子有些不同之處。我此為好奇一問,並無他意。”
他二人正說此事,又聽大小桃花在遠處招呼,其聲嗚嗚,不似先前高亢。荊石聽其大意,乃是呼喚自己兩人歸舟啟程,便同廢舟往岸處返回。
廢舟邊走邊道:“大人既問於此,愚朽亦不應相瞞。昔年愚朽於潭中拾得那渾兒沫胎,其大如山核龍眼,當可期三百年之壽,而其光湛如墜星,亦屬愚朽生平僅見。待其孵化成人,脾性雖甚頑劣躁浮,卻也未失靈慧,又得根骨天成,島上無見能匹者。愚朽雖未與其明言,實有意擇其為繼任。奈何此兒渾璞未琢,遲遲不能成器,故而特意使其追隨大人左右,實欲增其見聞,促其成事。”
荊石道:“既然先生欲托任於他,為何今日不叫他同來?”
廢舟看著他笑道:“大人想必今日也見過那渾兒,可覺他有半分願來的意思?今夜這兩個小兒,愚朽亦是中意其質,將來或以為藥事吏、死事吏,故而攜他兩人曆練,也未見兩個小兒推脫。唯獨那渾兒,早年尚且勉強應答,偶來相助,自愚朽年事漸高,則借口層出,每逢月圓之夜,絕不往村內進出。渾兒頑劣至此,愚朽奈之若何?”
荊石聽他此話,方才明白骨兒碗原先何故那般扭捏,隻得寬言道:“想必他隻是懵懂未開,將來自然知曉先生厚意。”
兩人說完骨兒碗,便離岸登舟,再往北行。直至月上中天,再未尋得半枚海沫。廢舟臉上卻無失望之色,趁了閒時與荊石講道其中緣故。蓋因海沫有水族喜陰之性,平時依附島下岩柱,每逢月圓浮海而出,乃為吸取太華,自然趨月而行,多出於島東一帶。廢舟累年操此事務,早熟知海沫常聚之地,是以甫一出行,便有所獲,其後往北而去,覓的是漏網之魚,卻要全憑運氣。縱然一夜再無所覓,也是不足為奇。
荊石得他指點,才知其中玄機,俄而想起一事,又道:“既然海沫有群聚之性,如何能以生地命名?若數胎同出一地,恐怕同名者眾多,難以分辨其人。”
廢舟聽他此問,卻輕輕歎了口氣道:“若能如此,反倒是莫大喜事。大人請看。”說著伸出木杖,將兩人中間銅盆上所覆的網兜輕輕揭開。
荊石躬腰看去,見盆中銀華團簇,乃是十來枚海沫飄在一處,彼此挨碰搖蕩,乍看並無怪處,然而細細一數,卻皺眉道:“先前海中找見十四枚,後在礁島找見三枚,現下卻少五丸,個頭也與先前不合。”
廢舟緩道:“大人看去少了,其實卻還在這盆中。”說罷用木杖輕輕一點盆沿浮沫道:“那化去的五枚,便在此處。”
此時因舟行海上,難免風浪顛簸,盆中海水晃起泡花,荊石也未如何在意。他經廢舟提點,才覺那泡沫細細密密,良久不碎,立時心有所悟,默然片刻方道:“原來胎名海沫,竟是這般來由。”
廢舟徐徐將那網兜覆回盆上,淡然道:“但凡幼胎脫離海源,則多出萎敗之象。愚朽先前說十中僅化一二,乃是以歸岸後的得數而計。其實每逢取胎,必有提前死衰者,便自行化為水沫。尤其同地而出之胎,其聚眾愈多,則化沫者亦多,到頭來能存其一,已是僥幸。若逢凶年惡歲,累月而無一活胎,亦非罕有之事。”
荊石聽罷稍思幾息,應道:“既然如此,若每月去時僅取少數,可否保得更多?”
廢舟微微搖頭道:“此法古時早已試過。若僅取少數,則必無一胎成活。大人道是為何?實因群胎集聚,有互補互益之效。若無那死胎所化沫水滋養,則剩者亦無生機。”
荊石聞他此言,亦複無語,方知僬僥人居此世外桃鄉,又皆身強體健,內無饑寒憂患,外無強敵惡鄰,卻如此寡民稀丁,實乃其衍育之困。隻是僬民既然不經人胎,純是從水而生,偏偏卻又分雌雄之性,倒也不得不引為一樁奇事。
其後半夜四人行舟,將島東北一麵儘數巡過。其間時逢奇魚異景,鯨鳴豚歌,然而確應廢舟先前所言,再未找見海沫浮出。如此半夜空勞,至冰輪西墜,隻得調轉舟頭歸島。四人置舟登岸,再揭開那銅盆察看,卻見裡頭已是光華零落,僅剩了四枚銀丸未消。大小桃花看此情形,難得竟不吵鬨,隻從舟內取了木勺,將四丸並了海水一一撈起,置入瓦瓶之中。隨後兩人合抱瓦瓶,慢慢朝中村走去。荊石與廢舟隨在其後。
大小桃花因要留神那瓶,歸路上再不嬉戲亂跑,走得分外小心,待四人慢慢行至村頭,已是月沉日升,天光將明。四人走至村口,抬目望去,卻見道旁立著一人,體態佝僂,通體漆黑。此人足邊趴伏一物,正埋首泥中,哼哼蠕動,赫然是頭幼齡黑豬。
廢舟見得此人,兩道白眉頓時揚起,難掩驚訝之情。待對方走至近前,正是那隱居山內的死事吏烏碼。大小桃花原本抱瓶走在前頭,陡遇烏碼攔路,卻似甚為驚懼,啞啞垂首,退到廢舟身後。
烏碼恍如未覺,慢吞吞走至近前,對廢舟微微躬腰道:“老人可好?”
廢舟神態如常,對他頷首道:“好。今次是誰?”
烏碼道:“是雲橋兒,三日後子時,我來給他收拾遺物。”
廢舟應了一聲,片刻後道:“你辛苦了。”
烏碼臉上也無喜怒,隻道:“分內之事。”便往村外野徑走去。他兩人雖皆為僬民,方才卻以陸內官話交談,才讓荊石也聽了個明白。待得烏碼走至林邊,那埋首拱泥的黑豬烏喀亦是忙忙撒腿,跟上主人足跡,卻見烏碼忽地回過頭來,一雙灰眼瞧了瞧荊石道:“大人可記得我前日所告之事?”
荊石微微一怔,旋即想起那“壽止三年”的說法,點頭道:“記得。”
烏碼目光轉動,掠過旁邊抱瓶的大小桃花,方才牽著臉上死皮笑一笑道:“大人今後當少去多水之地。”說罷抱起那黑豬,慢吞吞入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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