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歏在掌心寫下。
“朝讀懷中文書,百萬眾衣食所依,不可忘。”
裹著一張單子,他便睡著了。
愚癡病,人不同,則症不同。
多者健忘,不知舊事,但生性如常。若得愈,能徐徐記起,複而新生。少者病凶,前事俱往矣,新事不自持。行屍走肉罷了。
柴歏便是那少數,病情來得凶猛。他起初還依稀能記得昨日之事,後來一覺睡去,便忘得一乾二淨。天資聰慧如他,自明身份與眾不同。尋人問起,他為何人,做何事。以筆錄下,日日觀之,時時觀之,不敢相忘。
以前柴歏不敢想太多,所以京都留不下他。但如今他想不得太多,已經留不住自己。
來日天明,大軍行至了卸甲坡。卸甲坡是貓耳嶺的一處山窩。山窩裡有個小縣城。再往東南不遠,便是前往春香郡的官道。這群災民組成的大軍在此地駐紮。氣氛從歡樂祥和變得壓抑。
柴歏從馬車裡下來,低頭一看掌心。那一行字映入眼簾。
摸了摸懷中,拿出來一本由炭筆寫的書。
書裡寫了密密麻麻的對話。是與一個叫張尋兒的傳令官的對話。
大體對話便是分配郡城裡倉庫帶出來的糧食。
這些造反的災民自然也該分出個三六九等來。壯的,敢上前送死,就要分得多些,瘦的,隻能搬些物件,就分得少些。女的,什麼都乾不了,那就一天隻分一頓。小孩兒跟著女的,不用分。
柴歏看著書中的對話,覺著這上麵的對話一定是那張尋兒故意引導自己這麼乾的。怎麼能這麼分呢?該是一視同仁才對啊。後來他又琢磨琢磨,這張尋兒的分法還是有道理的。
他喊了一聲來人呐。
傳令官張尋兒此時來了,柴歏抬眼看了下那張尋兒,那人眼神靈動。不似個得了病的。
“太守大人,是要侍候您洗漱吃飯麼?”
柴歏點了點頭,原來我是太守。太守可是一個大官兒,要顧及著一郡之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父母也。
所以柴歏低下頭繼續看那書上的記錄,“嗯,有點兒餓了。準備了什麼吃食?”
“昨兒夜裡悶的肉糜,這就差人給您端過來。”說完張尋兒笑嘻嘻地退下去。
這炭筆的筆記開始有些潦草起來,也不似之前細致。對話不再記錄,隻寫梗概。
書中此頁末尾寫了一句,張尋兒於帳外窺伺,似有異心。
柴歏眉頭緊鎖,待張尋兒送來早餐。一刀捅穿張尋兒胸口,那少年口吐鮮血,口中含糊不清,死不瞑目。
將屍體藏進了床下,床上就剩下一張單子,怎遮得住血跡。把窗簾內襯扯下來,蓋住汙漬。
劉勝見劉兵進去許久沒出來,貓著腰進了屋裡,“小人方才見親隨進來許久,沒把餐盤送出來。不知大人是否吃飽,還要不要添粥。”
柴歏眉毛挑了下,“我有事兒差他去辦,他悄悄離開。餐盤你拿走吧。”
晌午時分,柴歏親自來至行軍隊伍之中,與義軍一同搬運物資。聽著旁人諫言,親自給那些輜重題字貼好標識。中午與眾人一同用餐,再次啟行,準備走官道,直取春香郡邊城,望山縣。
骨江之上,樓船中楊暮客沒什麼心情與蔡鹮逗笑。先去小樓屋裡頭道彆,說停船之際,受太子相邀,前去辦事。小樓沒多說什麼,她有她的事情要忙,楊暮客也該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隻要能快快趕回來便好。
楊暮客離了小樓閨房,去尋季通。到了季通屋裡,季通宿醉還未醒來,楊暮客一壺冷茶澆上去。
“你這憨貨平日裡就是飲酒作樂,如今正事兒來了。隨我走上一遭。”
季通麵色幾番變化,而後興奮地問,“少爺又要去除煞?”
“哪兒那麼多廢話,跟著貧道走,自然是行功德之事。”
說話間二人便下了船,去問太守借飛舟前往望山縣。
蔡鹮看著少爺離去的背影,跟玉香哀怨道,“才知趣些,又跑了。”
玉香捂嘴輕笑,“日子久著哩。你還怕咱們少爺長著翅膀飛了不成?”
坐在飛舟上,楊暮客大概曉得問題出在哪兒了,也明白幽精藏在何處。那湖下麵的不是倒影,就是他的幽精。諸多不自知卻失手行徑,也是幽精替了自己妄為。
他此時想著昨夜與那老嫗對話。
“奴家孤身一人,諸多事情看得明白,想得清楚。少爺您非同常人。您大可放心,奴家絕不言無理訴求,也不會多嘴多舌。這風流場中,奴家能活下來,便是靠著這份精明。您言我懷中之琴是妖孽,卻也在問,奴家是不是妖孽。奴家隻是船上走下去的可憐人。若是妖孽,自求著解脫,如何還要受這份兒苦呢。奴家是人。亂少爺心的不是奴家,是少爺自己。”
昨夜裡楊暮客冷著一張臉,一口白牙展露噬人之相,怒意那九成半顯露,眼中綠光閃耀,“你是江女神教的人?”
老嫗搖頭。再不多言。
楊暮客心中之事被那老嫗點透,修行迷茫心境不平。她又怎是一個尋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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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楊暮客不願再去深究。因為就算深究又如何,這老嫗不露一點兒痕跡,根本看不透根腳。那也就是說,這老嫗要麼真的就是一個普通人,要麼就是一個足可化凡的大修。
這江上老嫗的傳聞非是假的,幾十年的過往亦是真的。何樣的人,能在幾十年前就在骨江上布局,又能如何算到當下相遇,說出這一番話來。
所以終究還是一個緣字。
緣之一字,玄而又玄。玄本意乃是絲線交織,掛於其上,高不可得。所以緣分是最難得的。
楊暮客不想毀了這場緣分,不想因為心中的怒意撒潑打滾,將這妙會攪得烏煙瘴氣。那麼走了最好。太子那封信,來得正是時候。
三十六天罡常數的窟窿沒人去堵,那蝦邪的詭異神意肆意在人道中蠱惑人心。天上的神官都是木頭麼?
北方妖邪來犯,大大方方與人道開啟國戰。這是妖精?還是人道?亦或者說,是妖道?
這一切的不合理,卻都合理地存在了。那麼製定規則之人到底在希望什麼?
太子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楊暮客繼續回想起,他在青靈門大言不慚地說,悲劇是喜劇的內核。可笑可笑。人之歡笑,又怎能因悲而來?方有喜才是真笑,方因和合才能有喜。
他回頭看向大江,你說對麼?合悅庵的真人。
季通持刀守在門口,好似一個忠貞侍衛。
楊暮客看得眼煩,“你就不能老實坐下,這般演戲,演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