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這日方紫嵐早早便出了門,沒有騎馬沒有車駕,而是混在前往百葉寺的人群中,步行去了論道辯法的場地。她的身後跟著莫涵、鄭琰、阿宛、蕭璿兒和叢蓉,每個人都是一臉期盼。
眾人途中見到了波斯諾安法師的尊駕,竟是安置於一頭大象之上,加之四周隨侍一路拋灑香花,惹得圍觀人群紛紛感歎這位波斯來的法師好大的排場。
“這麼大的排場,若是輸了,怕是不好看。”冷不丁的一句話,在熙攘的人群中仿佛一顆石頭落入了大海,並未激起什麼波瀾。
然而方紫嵐聽在耳中,向聲音的主人望了過去,正是諸葛鈺。
“嵐姐姐安好。”諸葛鈺迎上方紫嵐的視線,遠遠頷首示意,打了招呼,隨即帶著侍從消失在了人群中。
“諸葛大人倒是對了緣大師頗有信心。”蕭璿兒感慨了一句,方紫嵐神情凝重了幾分,“我看未必。”
以她對諸葛鈺的了解,向來都是謀定而後動,不聲不響成事,而非放狠話。這般一反常態,隻怕心中也未必安定。
說起來李晟軒是真穩得住,自從了緣大師答應論道辯法之後,他積極響應,又是吩咐戶部拿銀子,又是安排禮部幫忙招待布置,姿態擺得極高,像是完全不擔心了緣大師會輸。
思及此,方紫嵐站在人群中,眺望那金鑾聖駕,如今李晟軒親臨百葉寺,了緣大師作為國寺的臉麵,必須要撐得住,便隻能贏不能輸了。
隨著眾人一聲驚呼,方紫嵐轉身看了過去,隻見一位眉須皆白的老僧手持禪杖款步而來,寶相莊嚴,透著說不出的寧靜祥和之氣,便是鐘靈寺的燃燈大師。
“燃燈大師可是貨真價實的得道高僧,什麼妖魔鬼怪,在他的麵前都得現形!”
“貨真價實,哪有這麼形容人家大師的?”
“嘿,你們彆說,燃燈大師上次入京還是泰安帝即位之時,聽說是為宮裡那盞大長明燈而來,之後一直在鐘靈寺,多年未曾出山。”
“據說百葉寺前住持都不曾請動過燃燈大師,如今他老人家竟會為了緣大師這麼一位年紀輕輕的高僧來京,真是奇了怪了。”
“有什麼奇怪的,你沒見連波斯的那什麼法師都來了。”
……
眾人七嘴八舌,方紫嵐零零碎碎聽在耳中,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她從未聽過了緣大師講經,更彆說論道辯法了,是以也不知道他那得道高僧的名號是如何得來的。
但之前經莫涵提醒,她多少猜到了緣大師繼任百葉寺住持與李晟軒得位脫不了乾係。一旦沾染了權力,成為擺弄人心的籌碼,那得道高僧這四個字到底有多少斤兩,便很難說了。
“都是些無知後生,沒見過世麵……”一聲唏噓隔著人群傳到了方紫嵐耳中,讓她為之一振——此聲內息十足,說話人是個高手。
於是她轉身逆著人群朝外走去,見狀鄭琰囑咐其他人不要亂走,以免擁擠踩踏受傷,然後趕忙跟了上去。
方紫嵐走到人群外,隻見一老翁靠坐在一棵大樹下,麵容被亂糟糟的白發遮住了大半,剩下的小半隱在樹陰下,影影綽綽看不清楚。他一身衣衫破爛不堪,手旁竹竿也裂開了一條縫,明顯是乞丐模樣,毫無高手氣質。
然而方紫嵐還是恭恭敬敬地走到了老翁麵前,蹲下身客氣道:“這位老人家,你適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老翁眯著一雙眼,眼中精光一閃而過,“喲,你這小丫頭有點意思,竟能聽得進我這個糟老頭的話。”
“老人家過譽了。”方紫嵐擺了擺手,“還請老人家不吝賜教。”
“那還是寧順帝在位時候的事了。”老翁仰起臉,白發散開了些,露出清亮的眼眸,看著頭頂一片鬱鬱蔥蔥,似是陷入了追憶。
人群之中論道辯法已然開場,但方紫嵐似是並未在意,隻是定定地看著眼前的老翁——他的眼眸並未有一般垂暮老者的渾濁,反而有少年人的澄澈。
直覺告訴她,這位老翁不一般,他必是知道些什麼。
“當年的諸葛二公子啊,真是驚才絕豔,不僅書法一流,而且口才更是奇佳,論道辯法從未輸過。”老翁語調輕揚,眼中似是有光,“便是蘇恒先生都對他讚不絕口,還有一念大師,與他對談過後,曾言若此子皈依,禪宗佛法後繼有人,百葉寺國寺之名不負。”
“什麼?”方紫嵐臉上閃過一抹震驚,“老人家,一念大師是誰?”
“原先百葉寺的住持,他師父。”老翁說著看向了喧鬨的人群,方紫嵐順著他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立於中央的了緣大師。
白袍素淨,纖塵不染。紅色袈裟似火,映襯得他眉眼愈發精致,卻無半分妖嬈的煙火氣,反而透著一股莫名的肅穆。
“征戰沙場的鐵血之人,向來是有今日無明天,若說看破紅塵生死,還有誰能及得上他?”老翁冷哼一聲,聲音多了分涼薄,“那些整日隻會對著木雕泥塑空坐的老和尚,仗著年紀大會念經便可稱得道高僧了嗎?真是可笑之極。”
“老人家……”方紫嵐甫一開口便被老翁打斷了,“一顆悲憫之心,一腔憐世之念,怎就落到今日這個地步?一念大師若是看到,當初會不會後悔為他剃度?”
“老人家,你都說了緣大師驚才絕豔,並非浪得虛名之輩。”方紫嵐神情堅定道:“既然如此,無論走到何等地步,我相信他都能闖出去。”
“好丫頭……”老翁驟然紅了眼眶,“我……我就是覺得可惜,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就要遭這麼多的罪?丫頭,你好好看著,今日之景,後世萬代必將銘記。”
方紫嵐站起身,回眸看過去,眾僧之間了緣大師如朝陽一般,談笑自若執筆從容,隻是……
眾人看到紙上之字時,皆是竊竊私語。中規中矩的字,比起其他高僧確是遜色了不少,雖然論道辯法並非以字取勝,但這樣的字……
“你們看了緣大師的手!”人群中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聲,方紫嵐雙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睜睜看著了緣大師為了寫字方便挽起了袍袖,露出了手臂上猙獰的傷疤。
老翁望著了緣大師平靜的麵色,呢喃道:“都放下了嗎?”
方紫嵐立在人群外,把這場論道辯法聽得清楚。從佛祖割肉喂鷹到拈花一笑,了緣大師侃侃而談,字字珠璣,便是鮮少開口的燃燈大師,麵上都是讚許欣慰之色。
眼見這場論道辯法接近尾聲,她轉頭看向樹下,老翁不知何時離開了,隻是他反複念叨恍如囈語的話卻一直縈繞在她的耳邊,久久不散。
老翁說,他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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