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裡的北風順著門縫鑽進來,堂前明黃絳藍布帷幔簌簌抖動著。
已是入夜,布政司衙門的燈還亮著。
按察使韓修端坐上首,默默品茶,茶水上乘歸上乘,隻是杯沿間留有仕女研茶的香氣,叫他很不習慣。
看來這布政使的茶,不止茶葉名貴,茶女更名貴。
“寇大人,我要武昌府前幾年的漕運帳冊,找了十六日還沒找到嗎?”韓修放下茶盞,不冷不淡問道。
寇俊伸手剪了剪銅燭台上的燈芯,燈花爆開,他燙地收回了手,卻露出笑臉道:“韓臬台催得未免太急了些,漕運賬冊茫茫多,莫說是找十六日,找上十六年都未必能找得到。”
布政使的笑臉憨厚可掬,那是殷勤又表明自己無能為力的笑容。
韓修恨透了這種笑容,自白蓮教亂以來,他愈發不能跟這幫人共事。
何況這布政使寇俊,是從林閣老麾下提拔上來,板上釘釘的林黨餘孽。
“我說了,前幾日的新案,那群白蓮邪人板上釘釘是走漕運而來,必要這武昌府的漕運帳冊不可。”
拋下這句話,他索性不再搭理此人,攏住袖子繼續品茶。
寇俊隻能略顯尷尬地賠罪了幾句。
嗒嗒嗒。
屋外傳來了班房的腳步聲,寇俊聽到通報,趕忙去迎。
“案山公!您終於回來了。”
蘇鴻濤鐵甲外頭裹著半舊的猩紅鬥篷,護心鏡邊緣還凝著層水露,儼然是連夜從城外趕回。
當這都指揮使踏入廳堂時,韓修旋即起身,施施然地作了一揖。
這湖廣官場上下,除去幾位心腹以外,就隻有素有美名的案山公蘇鴻濤,能讓韓修與之交流一二。
堂中四下無人,寇俊出聲道:“可是得了什麼消息?”
“幾處戰報而已。”
“如此說來,必是大勝。”寇俊忙喚人給蘇鴻濤奉茶。
蘇鴻濤接過茶水,就著椅子坐下,轉頭就見到韓修剛毅的麵容,一時茶水都來不及喝,問道:“韓臬台,案子查得如何?”
前幾日武昌府發生了一起新案,情況倒也簡單,一夥白蓮教人藏在漕運船隻裡,待靠港後便意欲突襲武昌武庫,雖然被及時拿下,但也在武昌府造成了不小的騷亂,大街小巷多有對官府的非議之聲。
而韓修主掌按察使,管的是提審刑獄之事,非議聲主要集中在寇俊、蘇鴻濤二人之上。
“查到了關鍵處,但寇大人不許我查下去了。”
“哎喲,你這話說太重了,我哪裡敢阻韓臬台查案。”
“我隻要武昌府漕運賬冊,有了賬冊,就能查案,寇大人若還不給我,我就親自帶人去查。”
“你這……”寇俊被這決絕的話堵得無話可說。
身居高位,能做到行省大員,都知道漕運賬冊,並不隻漕運賬冊這般簡單,其背後關乎著每一個商戶、每一艘官船、每一位漕官……那一卷卷裡都寫滿了罪名,握在聰明人手裡,就成了把柄。
蘇鴻濤眉宇微垂,緩緩道:“韓臬台,不必急於一時,還是大事要緊。”
“大事,除了白蓮教亂,哪裡又有大事?追查教案,更在於追查漕糧去向,長沙府逃來兩萬流民,府庫裡隻剩三千石賑災糧。”燭光照得韓修官袍上的補子發暗,“真要鬨起民變,你蘇指揮使的刀,砍得儘兩地的饑民麼?”
蘇鴻濤猛地扯開鬥篷係帶,鐵甲鱗片撞在楠木椅扶手上迸出聲響:“我豈不知形勢緊迫,這幾日我徹夜奔波,在這裡,還被一行刺的賊人給砍了一刀,險些就命喪當場!韓子慎,這湖廣上下隻有你一人上忠社稷,下顧百姓麼?!”
堂內頃刻被沉重的氣氛所籠罩,彼此寂靜下來。
好一會後,寇俊慌忙間打了幾下圓場,氣氛終於漸漸緩和了下來。
寇俊開口道:“眼下沒有旁人在場,我們把話放開了說,韓大人啊,我們皆是心憂國朝之人,白蓮教已禍亂半座湖廣,長沙等地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前線軍需吃緊,實在是打不動了,還是依我們之前商議的,先行招安之策吧。”
韓修冷冷掃了寇俊一眼,這布政使的打算他如何不知,白蓮教亂,朝野巨震,有傳聞太後已秘調禁軍南下平亂,屆時待大軍一到,定要全麵接管湖廣大權,若到那時,主管行政大權的寇俊等人就是砧板上的魚肉,必被清算。
正因如此,唯有私下招安,先一步平息教亂,才能有周旋的機會。
“剿要剿,撫也要撫。“蘇鴻濤道:“招安隻是權宜之策,待我們摸清白蓮教的據點後,大可之後一舉滅之。“
韓修麵容依舊,他緩緩道:“聖人有雲,在其位,謀其政,我隻查我的案,大家,各行其事吧。”
將杯中茶水一飲而儘,韓修起身甩袖裡去。
待人走遠,寇俊低聲罵道:“好一個鐵公雞韓子慎,字裡帶個‘慎’半點謹慎都沒有。”
寇俊起身往炭盆添了兩塊帶鬆脂的木柴,火苗竄起時照亮了他官袍精致的緞麵。
蘇鴻濤的麵容明滅不定,臉色毫無變化,似沉默的山巒。
半晌後,他從懷裡摸出份黃紙牒文。
“這是什麼?”寇俊問。
“襄陽處尋到了些白蓮邪人的行蹤,在逼近武昌府,估計現在到了屍穀一帶。”
“襄陽在湖北,白蓮教在湖南,這怎麼兜了幾千裡跑過來的?”寇俊大敢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誰知道呢,許是會跳筋鬥雲吧。”盯著門外,蘇鴻濤逐漸譏笑,“寇大人且安,我已派人去搜查,他們翻不出五指山。”
…………………….
二人離了山一路前行,天色漸晚,途經鎮子便尋了客棧住下歇息,殷聽雪大顯神威之後,一路都攥緊著陳易的手,搖來搖去,回到客棧時,她拿手往前陳易身上戳了戳,陳易問她做什麼,她便說:“戳你。”
她今日高興,連今夜都本來該極為高興。
然而事總有些許波折,二人下樓就餐時,便又聽到小二領人住房的聲音,探頭一瞧,不正是那對夫婦嗎?
接著殷聽雪就聽到一陣竊竊私語,夫婦清點銀錢,沒有丟、沒有少,回去能買多少東西,能置辦多少田地,得救之後,不後悔了,說幸好把兒子送走,否則也沒這場潑天富貴……
殷聽雪聽得很不是滋味,忽然想起陳易那句“該救,還是不該救?你要想清楚。”
回到客房時,她抬眉瞧著陳易,也不說話,隻是麵色有些消沉。
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陳易哪裡不知她的心思,摸了摸她臉蛋問:“你想好了嗎?”
殷聽雪想點點頭,可末了又搖搖頭。
陳易很是詫異,本以為她會說“有的人該救,有的人不該救”,於自己而言,答案很簡單,所以自己也把這答案套在了殷聽雪身上。
殷聽雪卻是小聲問道:“哪裡有人不該救的呢……”
陳易一時無言,許久之後,隻能笑道:“你啊,沒江湖經驗,太心軟了。”
話裡有數落,殷聽雪不以為意,她生來便是就這樣,想改變也難,所幸她有個厲害的夫君,能護著她,讓她一直不必改變。
夕陽落下之後,到了傍晚,夜色已深。
武昌城就在數裡之外,月明星稀,白色的月華鋪陳大地,能從窗邊看見黃鶴樓的金色尖頂半隱半現。
殷聽雪今夜心情不佳,早早就和衣睡下,陳易也沒有作弄她的意思,說起來這些日子忙於趕路,又忙於教她習劍,竟沒有折騰她,享受享受歡愉滋味,不過這也怪她身子貧瘠,念頭掠過,陳易又覺得自己很有自製力了。
身輕失天下,自重方存身。
陳易如今很自重,猶豫一下,還是不思郢了。
賞了一陣子夜景,陳易和衣睡下,等著明日進武昌城,困意頃刻席卷。
……
有腐氣…….
陰風忽過窗欞,刮來某種奇怪氣味,像是放久的死屍。
陳易驟然睜開眼睛。
回過頭,竟見眼前站著一個雙目空洞的女子,她頭發長長披散在地,身上掛著殘破的衣裳,黑發遮蔽的臉孔慘白森然,胸口處還有斑斑血跡。
一股難以言喻的屍臭味從她身上散發出來。
陳易眸光微斂,明白自己自重,絕不會做亂作春夢,更不會夢見這般駭人的景象。
那麼眼前之人…
“死人?”
兩個字吐出,那女子麵孔忽顫。
淒淒月色,隻見女子嘴唇顫抖,發出啾啾鬼泣,臉上生起細密的絨毛,微咧的嘴角處好似有雙獠牙,忽然,皮肉寸寸剝落下來,屍水的臭氣隻撲鼻尖,五官漸漸扭曲,裡頭鑽出蜈蚣蛆蟲蒼蠅,不停啃食…..血水劇烈冒出,把整張臉都衝刷沒了……
“慘、慘…城隍爺…公道…公道…..”
口齒不清的話音落下。
下一刻,整具腐爛的身軀好似經不起歲月洗禮般,驟然潰散開來,血肉連著腐臭墜落,化作一灘濃厚的血水。
這叫人頭皮發麻的一幕,還好沒叫小狐狸看見…..
連陳易都不忍視之,闔上眼睛,又豁然睜開。
哢吱、哢吱,風刮過窗沿的聲音落耳,那不是陰風,而是冷風。
原來是做了個夢。
陳易斂了斂眸子,坐起身來,身旁的殷聽雪還在熟睡,他翻身下床,沒有驚醒她。
夢之一物,玄而又玄,春秋時就有莊周夢蝶,類似這樣的夢,十有五六都是某種征兆,陳易摩挲下巴,自己這城隍爺…夢裡竟會有人告官來了。
“嗅、嗅。”
耳畔邊兀然聽到老嫗抽鼻子聲,
“這女人身上…有股敗軍死將的臭味……”
陳易低頭掃了眼方地,道:“你不睡麼?”
“味道太濃…熏進鼎裡麵來了。”
陳易對這回答不置可否,比起一些細枝末節,他更在乎老聖女口中的敗軍死將。
所謂敗軍死將,兩世為人,他就碰到過數回,最近的一次便是大鬼主鄧艾,其能耐非比尋常,不下於三品武夫,加之成百上千年來積累的戰場腥殺之氣,其決死時甚至能與二品交手。
這裡若有鬼主…那麼始作俑者是誰?
白蓮教……
湖廣一帶,除了這個攪屎棍以外,陳易委實想不到還有誰。
今夜無事,就去看看?
陳易回頭看了眼熟睡的殷聽雪,有點猶豫。
心正想時,床榻上被褥翻動,隻見殷聽雪轉過身來,揉了揉眼睛,朝他看了過來。
“你醒了?”陳易問。
“嗯…你還不睡麼?”殷聽雪打了個哈欠,耳朵微動,旋即撐開睡眼訝異道:“你要去哪?我也要去。”
說罷,她打起精神,認認真真說了一句:“我也是劍仙啊。”
瞞不過她了。
陳易無奈地笑了笑。
看來還是夫妻協力同心為好。
……………
兩側岩壁泛著青黑釉色。
見多識廣的陳易知道那不是山石本來的顏色,回頭一望,眼前深穀幽寂,樹影重疊,不斷往下的山勢如同幽冥鬼路,最深處能見斷壁殘垣的痕跡。
月光在這都被擰成渾濁的暗黃色,像陳年膿水般粘在嶙峋怪石上,仿佛岩壁本身長出的畸形肉瘤。
穀底蒸騰著薄霧。
陳易走近幾步,就見兩側廢棄的房屋,屋瓦破碎,牆壁垮塌,隨處可見色澤暗沉的綠藻青苔,還有些好似棺木裡常見的靈芝。
這裡絕不一般。
“小狐狸,哪怕你是劍仙也好,是菩薩也罷,來這種地方,一定都要小心謹慎,誰知道裡麵究竟藏了多大的玄機。”
陳易一邊細細叮囑著,一邊從方地裡摸出一大堆符籙。
殷聽雪認真聽之餘,好奇地看了一眼。
“這些都是準備…..先貼上這屏息符,手持引路符,還有這金光護體符也彆忘了。”陳易嘮嘮叨叨,“過去時先恰好匿蹤訣,披上蓑衣,以免直接接觸不乾淨的東西,如果可以,走過來的腳印也一並抹去。”
之所以這般,隻因陳易前世吃過類似的虧,被豬隊友坑得極慘,險些喪命,幸好做的保障夠多,才活了下來,對了,當時的隊友姓陳,名若疏。
待好做一番準備後,二人身上都戴滿了各式符籙,披上了厚厚的鬥笠蓑衣,將麵容儘數掩蓋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