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那棟封塵了許久的宅子後院,那座湖心亭中的顧懷放下錦衣衛送來的密報,腦海裡都是京城的官員百姓對於遷都的各種聲音,他收回在暖盆上感受暖意的手,朝一旁靠著柱子打瞌睡的王五問道:
“你不是一向喜歡回來就去逛青樓麼?還老是攛掇著老三一起去,今天怎麼老老實實輪值了,魏老三呢?”
“先陪他婆娘去見了老娘,然後就跑去城外驛站看雪了,說是南廣諸部那邊從來不下雪,在我看來就是吃飽了撐的,”王五的語氣有些酸,“老三自從把那個郎小愛從蜀地帶回來之後整個人都他娘的有些魔怔了,我反正是當以前那個跟我一起衝鋒陷陣的猛漢死了。”
“你就酸吧。”
“我酸他?我王五萬花叢中過日子那麼瀟灑,哪兒像他一樣成天被那母老虎揪著耳朵罵,他羨慕我還來不及。”
“那隻是因為你沒有老娘等著你孝敬,”顧懷歎了口氣,“有人管著心就沒那麼野了,不過我說你也這把年紀的人了,就真的不打算找個女子成家?”
“為什麼一定要成家?”王五吹著湖風,看著外頭的雪,這五大三粗的漢子難得有了些憂鬱氣,“少爺你說這天底下有多少淪落風塵的女子?”
“這我上哪兒知道去?我連青樓都沒逛過。”
“那少爺你可錯過太多了,”王五說,“這世上的女子就沒有一模一樣的,有些像花,有些像風,能落到風塵裡的女子都有故事,我就喜歡聽他們的故事...而這世上還有那麼,那麼多,”他舉起手畫了一個大圓,“女子等著我去遇見,我王五好歹也算是個英雄好漢,怎麼可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我總覺得你把逛青樓這件事情美化得太過了,而且從我們當山賊那會兒算起,我就發現你總是有一股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莫名其妙的驕傲感,”顧懷笑道,“不成家也沒事,那你就等以後魏老三抱著兒子來叫你叔叔吧。”
“少爺你還彆說,南下的路上我看郎小愛吐了好幾次,沒準還真有了,老三成天樂得跟個傻子似的,挨了他婆娘踹還擱那兒撓頭。”
大概是因為自己暫時還沒有孩子,顧懷之前一直很難察覺到自己從某種意義上說,已經不再能稱作“弱冠無室”了,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之前和楊溥聊過的那些,想到整個北境都在等待靖王府的世子出生好徹底鼎定大魏內部北境的主導大局,他輕歎一聲,一時望著雪景怔怔出神。
升得太快,走得太快,難免會有些不真實感,有時候總覺得自己還是像當年一樣能帶著一個小侍女握著一把柴刀無所畏懼天下都可去得,卻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徹底融入了這個世界並且在扛著漢人的江山朝前走了,無論做什麼事,都不能再像山林中那樣隨心所欲。
他回過神:“這兩天我一概不見客,也沒有去上朝,京城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消息?”
“這事兒少爺你不該問蕭平麼?他才專業,我又沒去逛青樓,哪兒能清楚。”
“他這些天很忙,”顧懷嘴角勾起一絲弧度,“我讓他撤回了京畿附近三州的錦衣衛,把盯著官員的力度翻了幾倍,民間的事情,他現在不太能管。”
“我總覺得少爺你這笑容有些陰森。”
“反派不就應該是這樣子麼?”顧懷說,“反對我的文官集團在罵,京城的士農工商也在罵,我碰了太多人的利益,動了太多人的舒適區,之前還隻是背地裡罵兩聲國賊,現在彈劾我那天議遷都的折子都快把內閣堆滿了反正他們也認準了過過嘴癮我不能把他們怎麼樣。”
他一聲長歎:“百官認為我橫壓朝堂,欺瞞天子,覬覦大魏江山;百姓覺得我吃飽了撐的,要把京城遷去北邊,不給他們活路,如果不是每日的邸報還多少能讓一些人知道我為什麼遷都,口耳相傳之下,我難道不是所有人眼中最大的反派麼?一個坐斷北境尤覺不足的藩王,一個權勢滔天把天子和百官當成泥團揉捏的國賊,一個要把大魏江山拿去和遼國賭國運的惡人反派因素基本都占全了,接下來有人跳起來喊誅奸佞靖難我都不意外。”
王五聽得憤憤開口:“我說少爺你也真是,替他們拚死拚活乾嘛?一幫子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王八蛋,他們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在北境打了那麼多仗,他們現在還能坐在那兒過冬?早他娘的被遼人當牛羊砍了,依我看少爺你就彆考慮那麼多,何必來京城受這種鳥氣?咱們直接回北境就是!到時候隔著一條黃河,想乾什麼還用他娘的看他們臉色?”
“好啊,”顧懷說,“咱們直接回北境割據,然後和遼人繼續死磕,南方肯定是沒能力管北邊的,到時候北境先被遼人占了,然後遼人再南下,直接把大魏的國祚斷在一百年,從今以後漢人變成遼國的三等奴隸你覺得怎麼樣?”
王五一下子就焉了:“我就是開個玩笑...”
“在我麵前你什麼話都可以說,但這種玩笑不要去外麵開,你是我的親衛首領,如果讓外邊的人聽見,他們隻會驚呼一聲‘靖王早有不軌之心’,”顧懷揉了揉眉心,“我現在算是知道北境那麼多流言到底是從哪兒出來的了...因為連你都覺得大不了就回北境不管這些破事,北境和南方的割裂程度實在比我想象得還要嚴重得多,難怪一幫成天在邊境打仗的將領都想做從龍之臣,看我的眼神都在發光。”
王五撓了撓頭,嘟囔一聲:“就京城這破鳥樣,還真不如少爺你當初就當了皇帝...”
“我要是真當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給你賜婚,絕了你去逛青樓的心思,讓你好好收收心,”顧懷冷笑一聲,端起茶杯,“說到皇帝...宮裡有沒有消息傳出來?”
王五搖搖頭:“沒有。”
“沒有麼...”顧懷眼底掠過一絲陰翳,“看起來宮城真的很大,大得讓人有些找不到方向。”
距離大朝會已經過去好幾天了,小皇帝見過了那麼多朝臣,看過了那麼多奏折,如果他真的能記起在北境的每一個日夜,或許早就應該要主動見他的叔父一麵了。
看來有些事情得提前了。
顧懷放下茶杯,看向王五:“去告訴蕭平,時候到了,把我不顧百官反對,民怨沸騰,要強行遷都的消息放出去,錦衣衛這把刀他磨了幾年,這一次,我要利刃出鞘!”
“是!”
王五大踏步走遠,自然有另一個親衛走過來站到了他剛才的位置上,隻不過要站得更遠一些,湖心亭內再次安靜下來,顧懷站起身負手看著湖麵雪景,想起了那個一路南下都牽著自己手的孩子。
是心思多了麼?還是終於等到了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