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冬生和安知真手拉著手,慢悠悠走過鬼市的街道。
卯時剛過,晨間殘留的霧氣從地縫中漫出,像一匹半透的綃紗,籠住青石鋪就曲折幽靜的小巷。
夜市的磷火已熄,取而代之的照明是從洞壁落下的橘紅色光芒,以及大街小巷的琉璃燈盞——燈罩裡養著螢蟲大小的精魄,翅尖拖曳出極淡的藍暈,將飛簷翹角染成冷玉色。
披著黑袍或是兜帽、著種種偽裝打扮,遠道而來的客人們,在街巷間行走,聚集在一處處開業的店鋪旁,與老板討價還價。
作為一方“集市”,山陰鬼市有著相當不一般的氣質。
若是從上空往下俯瞰,能看到人群熙攘、頗具活力的景象,與尋常集市無異;然而若是用耳朵去聽,卻會發現鬼市是靜謐的,在清晨朦朧的霧中隻見人影綽綽,就像一幅電影畫麵抽去了背景音。
或許是因為主客雙方都是咒禁師,手握力量之人相比起普通人有著更高的地位與自尊心,不願意為了一點糾紛爭論不休、大呼小叫;
又或者是地師會的功勞。他們儘心儘力去打造了這座地下城市,儘管種種鋪陳,本質上是cosplay出古人們的誌異文學中山野怪談的氛圍,但人說到底是一種隨大眾、喜愛流連於事物表麵的生物,一旦“氛圍”形成了,就不願意去打破。
實話說,岑冬生很享受籠罩在寂靜之中的人群熙攘,他覺得這種氣氛很有意思。
他拉著戀人柔軟的手掌,左顧右盼,時而停下來看看店鋪裡售賣的物品。
昨天和隊友們來的時候,種種意外接踵而至,因而沒能好好欣賞這個地方,今天是個好機會。
一家家店鋪看過去,他們發現這座鬼市似有“早市”和“夜市”之分。
地底世界黯淡無光,但地師會卻硬生生用人造的環境光劃分出了晝夜。
有的店鋪會通宵達旦地營業,清晨到來後,紙紮鋪竹骨撐起的素白燈籠正在慢慢褪色,其中的燈火漸次轉作朱紅;屋簷棱角滴落的晨露,在石板上洇出梅瓣似的痕;
隔壁茶坊的幌子無風自動,青瓷壺嘴騰起嫋嫋白煙,茶香裡摻著鬆針與沉香的苦味,混入潮濕的霧氣中,有幾位客人正坐在白幌下品茶,悠閒自得。
沿街的槐木貨架蒙著薄霜,隻在夜市開門的店鋪攤販皆已覆上素綢;簷角棲著銅製的鳥雀,那雀兒是機關所製,定期翅翼開合,會灑落清理地麵的水花,落在青苔斑駁的磚縫裡,恍若星屑墜地。
地下暗河的水聲比夜間清淺許多。一艘艘無人的烏篷船泊在石階下,船頭懸的紙燈籠尚未摘下,燈麵繪著的墨竹被水汽暈開;水麵在霧中緩緩舒展,被鐘乳石叢上散發的“晨光”一照,波光粼粼。
最奇妙的是那些橫跨在空中的鐵索浮橋,年代古老的鎖鏈覆滿銅綠,此刻卻爬滿瑩白的藤花。花盞隻有指甲蓋大小,隨風散落時,像一場倒著飄向天際的細雪。
除去售賣咒禁師們所需的店鋪之外,倒也有幾家普通人用得上的鋪麵,零星夾在錯綜複雜的巷弄內,生意大多冷清。
安知真就看上了其中一家賣首飾的地方,她拉著岑冬生踏入店鋪內,挑挑揀揀了一番,指著其中一枚鑲嵌著碎鑽的蝴蝶發夾,問老板。
“這東西怎麼賣?”
老板抬頭瞥了她一眼,回答。
“這東西不值錢,是送人的。”
現在的安知真不再像剛登岸時那樣,讓自己完全處於從人們的注意力中消失的“隱身”狀態。
但為了避免兩人的約會被不知所謂的家夥打擾,她還是在兩人身上施加了降低存在感的能力,如今他們在旁人眼裡就是一對普通的情侶。
要是姐姐大人以真實的樣貌出現,估計對方會直接看傻,甚至可能會引發騷動。
以前的安知真還沒有這般誇張,可自從和他發生關係以來,那與生俱來的魅力淋漓儘致地發揮,產生了近乎魔性的效果。
按照知真姐本人的說法,是她的《天魁權首》受到自身情緒影響後發生了些微異變,導致現在的她無意之間會向周圍散發出龐然的引力。
不知道現在的姐姐大人有沒有控製,但在他麵前,她從來沒有掩飾過真實的自己。
是覺得自己能抗住嗎?是不是有點太信任他了……
“行吧,那就這件、那件,全都打包,再加上這個作為贈品。”
岑冬生不言不語,隻是一味地掏錢付款。
這麼看起來,他就像是台提款機……隻不過,他身上的錢其實都是女人塞給他的。
離開店鋪後,安知真將蝴蝶發夾放在自己的腦後,她轉過身時,漆黑柔順的長發從他的麵龐上拂過。
女人笑意盈盈地問道。
“怎麼樣,這個適合我嗎?”
岑冬生看了一眼,誠實地搖了搖頭。
“不適合。”
這枚發夾感覺更適合相貌可愛或者清秀的女孩子,與姐姐大人的氣質不符。
安知真沒有生氣,反倒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說得不錯。”
她將東西塞到了他的手裡。
“這不是買給我自己的,是讓你帶回去的。”
“我?”
“不錯。你該不會是想雙手空空地回去見清顏妹妹吧,起碼帶上紀念品。”
“哦……”
岑冬生點了點頭,看他一幅呆呆的樣子,姐姐大人笑得很開心,態度親昵地摸了摸他的臉頰,接著將手下移,再度握住了男人寬大的手掌。
“好了,走吧。”
逛到了某個位置後,前方是鬨市區顯得擁擠,為了讓這趟手拉手地旅行順利地進行下去,安知真不再掩飾,開始肆無忌憚地使用自己的能力。
某個瞬間後,周圍的人們自動分開了,讓出寬敞的空間,如同海中開辟出的道路。
他們都是咒禁師;然而在《天魁權首》麵前毫無抵抗能力,甚至沒能察覺到任何異常,隻能成為在台麵上任意操縱的木偶。
一旦一個人連自己被人施加了精神影響都不知道,意味著人生中永遠失去了這片刻的時間。
岑冬生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產生了奇妙的想法。
這種感覺該如何形容呢……
在他眼裡,這群人生活在虛假的、如同泡沫般一戳就破的世界,而她和他所在之處,才是真實的世界。
這就是壓倒性的力量所帶來的視野差異,在天生站在頂端的人眼中,位於山下的一切,都不過是脆弱的海市蜃樓。
“這樣一來,大家都看不見我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