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外,孤崖上。
時已入冬,江聲依舊滔滔,未曾隨飛雪而冰封。
兩岸林木仍留舊綠,在暗淡天光的映照下,越發顯得老去。
顧濯坐在崖邊,身旁是不知從何搬來的茶爐,銀炭正在其中燃燒出火焰,帶來溫暖。
茶水隨著沸騰發出汨汨的聲音,聽著談不上悅耳,但終歸是不一樣的。
他看著遠方的神都,眼裡仿佛能夠倒映出當中的一切畫麵,無論虛假還是真實。
那一輪孤月已經殘缺,劍光氣勢不曾墜落半分,但終究失去最初的明亮,頹然無法掩飾。
就像皇後娘娘對林挽衣說的那般,青霄月與劍道南宗這場戰鬥的結果,超過七成可能是同歸於儘。
神都城中,尋常巷陌裡,無憂山與巡天司的廝殺越發激烈。
前者隱隱有種占據上風的意味,也許是因為巡天司在去年慘遭肢解,又或許是因為曾經生活在巡天司的人,在這一次被迫站在它的對立麵。
像知己知彼這種道理,再過千百年依舊還是真理。
然而神都從未隻有巡天司,相信在其餘部衙的聯手援助之下,當下的局麵將會很快得到改變,不存在惡化下去的可能。
很有意思的是,所有的這一切紛亂與不安,都被雙方以無言的默契掩蓋在絕大多數人的視線之外,讓皇城前的人們依然對和平抱有奢想。
有車輪碾過山道的聲音響起。
顧濯收回目光。
他提起那個茶壺,讓爐火顯於風中,開始倒茶。
是兩杯。
熱霧自茶水表麵升起,以極快的速度被吹散,仿佛從未存在過。
與易水那座江心島的濃霧截然不同。
故而來者嫌棄得很有道理。
“你這茶是怎麼泡的?”
王祭嘗了一口,聲音裡滿是嫌棄:“味道真是亂七八糟。”
顧濯無所謂,平靜說道:“下次你來泡。”
“等下次再說。”
王祭放下茶杯,與身在神都未央宮前的道休,問出相同的話:“白皇帝為今天準備了多長時間?”
聽著這話,顧濯好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怎麼可能知道?”
王祭心想好像也對。
為何他還是下意識問了?
與此同時,白皇帝也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答案十分清楚。
——朕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像這種事情就不可能當麵承認。”
王祭毫不客氣譏諷說道:“奈何和尚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說廢話,就連道休這種人也不能例外。”
顧濯說道:“畢竟如今還沒到他們動手的時候。”
白皇帝與道休三人的勝負,將會直接決定下這場戰爭,或者政變的最後結果。
當下雙方所做的一切事,本質上就是在動用所能動用的全部手段,竭儘可能地去影響最後的勝負。
換句話說,四位羽化中人之外的生死都是無關緊要的。
無論青霄月,還是劍道南宗。
甚至裴今歌和那位人間驕陽。
故而今天更像是一次雙方預謀已久的政變,而非真正的戰爭。
百年以前,那場席卷整個人間的戰爭裡,羽化固然也重要到極致,但終究無法像今天這般決定一切——否則道門又怎至於兵敗。
崖畔上雪飛如絮,似不見儘頭。
王祭默默看著這幕畫麵,遠方那座立於百年前的宏偉雄城,忽然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嗎?”
顧濯問道:“為什麼?”
王祭認真說道:“因為我怕來不及。”
顧濯微微一怔,心想我可不要抱著你。
下一刻,他才是反應過來,說道:“你覺得我會死在今天?”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不就是最肥的那條魚嗎?”
“我知道你有可能袖手,但再怎麼也是要旁觀到底的,那我可不得害怕人死債消嗎?”
王祭翻了個白眼,惱火說道:“要不然我怎麼會不遠萬裡推著輪椅,辛辛苦苦地跑到這邊來,你真以為我閒著沒事做?”
顧濯也不尷尬,畢竟欠債的人是他。
“謝了。”
“不客氣。”
王祭為自己倒了杯茶,再飲一口,忽然說道:“觀主之前去了一趟玄都。”
顧濯平靜說道:“我不知道。”
王祭說道:“為求晨昏鐘。”
顧濯看了他一眼。
“你應該知道白南明死後庵主來了一趟易水,希望我能在今天出手,我沒有徹底回絕,給出的條件很簡單。”
王祭繼續說道:“隻要晨昏鐘現世,那我就願意站在他們那邊。”
顧濯笑了笑,問道:“如果晨昏鐘是因白皇帝而現世?”
王祭聽著笑不出來,有些奇怪,說道:“這是玩笑?”
“嗯。”
顧濯溫聲說道:“按照你先前的話,在她死後的當下,我著實找不到在今天讓晨昏鐘響起的理由。”
王祭心想的確是這個道理。
“而且……”
顧濯的笑容漸漸淡去,說道:“我答應過一個人,今天我會冷眼旁觀到底。”
王祭沉默不語,心想那個人應該是白南明。
然後他再想到百年前的舊事,心生諸多感慨,把那杯沒喝的茶灑向空中。
茶水落入,了無蹤跡。
顧濯望向老者。
王祭不知從什麼地方取出一壺酒,拋給了他,說道:“人間難得一場盛事,此時理應喝酒,而非飲茶。”
顧濯說道:“有道理。”
說完這句話,他舉起酒壺飲了一口。
酒入咽喉,辛辣的滋味瞬間擴散開來。
遠方,神都的聲音不斷隨風而至,行至此間山崖。
就在山崖之外,層層密林中。
前司主站在某株古樹上,手裡同樣拿著一壺酒,飲得很慢。
他的視線不曾離開神都片刻,眼角的餘光便也始終停留在那座孤崖上,眼神並不漠然,而是一種近乎陶醉似的溫暖熱愛。
……
……
未央宮前的問與答,沒有維持上太長的時間。
皇帝陛下沒有任何承認事前謀劃的道理,道休佛言再如何深刻,終究無法讓他改變決定。
這種不出意外的石沉大海,反而讓心生焦慮的諸多世家之主冷靜下來,因為此刻是真正的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死生滅活皆在今朝。
意識到這一點,殿前的人們不再遲疑,去做如今該做的事情。
……
……
宋家在神都有著難以忽略的名聲,在大朝議開始前的那些天裡,不知道有多少人前來拜訪,就像是要一口氣把那鐵門檻踏破。
所求無非是當代宋家家主,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未央宮前,皇帝陛下的對麵。
然而直到最後那一刻,這位家主麵對各種說客擺出來的事實,皇後娘娘對待世家的冷漠冷血態度,還是沒有放棄忠誠。
這個決定讓很多人為之印象深刻。
故而當宰相在未央宮前說出那番話後,站在宗門一方的世家很自然地開始想起宋家,決定以此作為反擊。
更重要的是,根據無憂山方麵提供的情報,神都大陣其中一處陣樞就在宋家園林裡頭。
皇城大陣尚未完全開啟,遊弋在穹蒼上灑落陰影的飛舟再如何龐大,終究無法完全阻斷以各種手段傳遞出去的消息。
於是宋家緊閉著的大門被破開,轟隆的聲響如若雷鳴,響徹半座神都,根本無法被掩蓋下去。
效忠各個世家的供奉強者們步入其中,然後遇到神情不見詫異的宋家中人,以及早已嚴陣以待的朝廷官員,一場廝殺就此開始。
宋景綸在今年秋末時破境至養神,與真正的強者仍有著巨大的差距,但在這生死存亡之際同樣無法置身事外。
他在望京城中經曆過生死,本以為今天不會再有任何的詫異,然而當他親眼看到不久前同桌喝酒的摯友,在這時候帶著陌生人闖入自己的家裡,依循著舊記憶往園林假山的位置走過去,強烈茫然與荒謬的感覺再一次真實地湧上他的心頭,根本無法抹去。
隔著長廊,遙遙對望,終究一言不發。
留給兩人的唯有生和死。
這場戰鬥沒能持續上太長時間,以朝廷一方的慘勝作為結束。
宋景綸麵容蒼白,不斷地咳嗽著,自唇中飛濺而出的都是血沫。
他站在那位已經無力反抗的摯友身前,準備殺人。
就在這時,那位摯友用儘最後的力氣抱住他的大腿,痛哭著喊道:“我隻是不想死而已,我也不想要來到這裡,這也不是我做的決定啊,你可以放我一條生路的……”
宋景綸愣了愣,握著劍的手慢慢失去力氣,不再緊握。
那位摯友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動搖,繼續哭喊著,哀求著。
嚎哭的聲音與散落在整個宋家的廝殺聲混為一體,快要分不清的時候……戛然而止。
一道寒光飛掠而過。
隨之而起的是鮮血高濺而起。
宋景綸霍然睜大眼睛,來不及做任何事,臉上的蒼白被豔紅抹去。
“前些天你和他吃過一頓飯,你覺著他為什麼要和你吃那頓飯?”
求知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很是虛弱。
宋景綸望了過去,隻見他的腹部衣衫儘數染紅,往深處看甚至能看到後方的風景。
求知自嘲說道:“我就是抱著和你一樣的想法才會受的傷。”
話至此處,他拖拽著踉蹌的腳步往園林走去,繼續守住那處陣樞。
宋景綸跟了上去。
“林家……會怎樣?”
“我不知道。”
“我們會怎樣?”
“那取決於宮裡最後會怎樣,像你和我這樣的人,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衷心祈願,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多餘的用處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