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在神都的名聲遠不如宋家,與實力的關係其實不大,主要是因為低調。
如果不是皇後娘娘的緣故,絕大多數人都不會去在意林家,但今天卻是例外。
因為在林家決定站在宗門一側的那天,皇宮裡或者說禦書房秘密傳出一道旨意。
其中的意思十分清楚,根本無法被進行誤解。
——林家滿門抄斬。
這個旨意被忠實地傳遞到巡天司,到城門司,到禦林軍……到那些將會在今天行走於神都大街小巷的人耳中,然後被忠實執行。
在林家緊閉著的大門後,堂皇富麗的宅院樓閣裡到處都是屍體,血水不知道被粉雪覆蓋幾次,還是掩不住從中滲出的紅。
事發之前,林家全然沒有人能想到朝廷將會投放如此巨大的力量滅自己滿門,措不及防之下死傷慘重至極。
一道火光照亮天空。
林家的高樓正在坍塌,淪為灰燼。
林淺水站在樓裡,感受著炙熱的焰浪自四麵八方而來,看著守在外頭那些來自朝廷的巡天司執事,沉默不語。
她的顏容早已肮臟,不見平日裡的半點清麗,身上到處都是傷口。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想著林挽衣入神都時說過的那些話,沒有自以為被欺騙後的憤怒,隻是覺得心裡莫名生出一種強烈的悲涼感覺。
她的唇角微微翹起,淒然一笑,準備讓自己死得漂亮上些許。
便在這時,風雪驟急。
仿佛滿天雪花隨著某道看不見的意誌,化身為水滅火。
負責守在樓外的巡天司執事神情倏然嚴肅,開始提防。
隻是他們身在天地中,又如何能防得住那風與雪?
一片雪花悄無聲息地劃過其中兩人的咽喉,血線隨之而浮現出來,瞬間凝結成冰,繼而蔓延開來。
下一刻,兩個頭顱如同熟透的柿子掉了下來,
砰。
兩位養神境界的巡天司執事,就此死得彷如路邊野草。
林淺水睜大了眼睛,望向那個陌生的身影,神情是難以置信。
那人沒有說話,踏入燃燒著的木樓裡,如置身於閒庭,帶著她消失在火海中。
待朝廷負責林家的真正強者心生感應來到這裡,除卻兩位下屬的無頭屍體,再也找不出多餘的事務。
他默然看著高樓崩塌,燃燒升起的黑煙直抵穹蒼,木然說道:“是清淨觀的人。”
……
……
是的,救下林淺水的那人是楚珺。
在看到那份信後,她在屋簷下聽了一夜的雨,最終還是決定趕赴神都。
不為勝負對錯,隻是她認為當自己擁有自保之力後,理應儘可能地讓朋友置身事外,比如林挽衣。
這就是她想做的事情。
僅此而已。
所以當那些陌生的麵孔哀嚎著死去,整座府邸被鮮血染紅的時候,楚珺什麼事情都沒有做,直到有過數麵之緣的林淺水。
離開林家府邸後,兩人走在街上。
神都很是熱鬨。
長街之上,都是匆匆走過的民眾。
天穹下,不知幾個世家在今天被焚為灰燼。
大秦朝廷與天下諸宗的戰鬥不再晦暗,終於被真實地暴露在天光之下,人們的眼中。
……
……
“今天……”
林挽衣的聲音變得很是艱澀:“到底會死多少人?”
她的目光不再落在殿外廣場上,而是穿過窗戶望向天穹。
雪仍然在下,天空卻是明亮。
層雲通紅,是正在被人間的火光焚燒嗎?
又或者是血光?
未央宮內一片安靜。
皇帝陛下說道:“塵埃落定後會有一個具體的數字。”
林挽衣心想,好像是這樣的。
她不會懷疑那個數字的真實與虛假,隻是覺得……原來在今天死去的絕大多數人,最終隻能淪為一個沒有自我的數字。
這一切僅僅是為了最後決戰之時多出的些許勝算。
皇後娘娘的聲音響了起來,溫柔依舊。
“有種荒唐的感覺?”
“很難沒有。”
林挽衣輕聲說道:“因為我是人。”
皇後娘娘微微笑著,說道:“我卻覺得這是很無所謂的事情。”
林挽衣怔了怔,轉身望向她,問道:“為什麼?”
“修行是真實存在的事情。”
皇後娘娘溫聲說道:“人和人之間存在著不可忽略的區彆,彼此生命層次有著絕對的不同,你若是有誌於大道,理應早些學會漠視尋常人的死。”
林挽衣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這句話聽起來很有道理。
畢竟事實就是如此。
下一刻,她想到自己不久前和林淺水在馬車裡說過的話,道心再次堅定。
旁人的看法不該是她眼中的世界,若她登頂大道,為的理應是讓這個世界變得美好。
皇帝陛下的聲音響了起來。
“錯了。”
“如果你真有一天站在這世上的最高處,那你對世人所能做的最為溫柔的事情,其實是什麼都不做。”
“隻要你抱有改變這個世界的心思,便注定要有數不清的人的命運因你改變,而當你回頭後望的時候,往往會發現那並不是一個好的結果。”
他的眼神有些放空,回憶起遙遠的往事,感慨萬千說道:“百年之前有此舊事,數百年前有相似事,上數至四千年前亦有同樣的事情。”
林挽衣怔住了。
皇帝陛下看著她,平靜說道:“這個世界太過沉重,有著固有的車轍,那是前進的方向,不要妄圖以一己之力改變它選擇的道路,那你會被這個世界碾死的。”
不知為何,林挽衣明明知道這句話是對她說的,但卻有種自言自語的意味。
談話在此結束。
神都中的廝殺還在繼續著,無時無刻都有人在死去,不斷有鮮血從各家的門戶裡溢出,慢慢地染紅街上的古老青磚石。
未央宮前沒有沉默,喧囂聲連飛雪都掩不下去。
在宰相的示意下,王大將軍不再以酷烈手段,限製殿前的人們與外界溝通。
於是各種情況在極短的時間裡,如雪片般紛紛落向眾人耳中,帶來接踵而至的噩耗。
宋家沒能攻下,林家近乎被滅滿門,藏在城門司中的暗子沒能掀起風浪……如果不是無憂山在今天展現出令人詫異的戰力,局勢將會完全潰爛。
事前,誰都知道這必然是極儘艱難的一場戰爭,但絕大多數人的判斷是僵持不下,是陷入漫長的以性命和鮮血換來勝利的消耗戰。
然而……事實卻是如此的殘忍。
很多世家中人的臉色變得極其蒼白,失魂落魄,險些雙膝跌倒在地。
道休與庵主沒有說話,神色始終是平靜。
觀主卻開口了。
“神都。”
他感慨說道:“果然是陛下的神都。”
無論怎麼聽也好,這都像是一句廢話。
然而落在極少數人耳中,彆有深意。
皇帝陛下說道:“有他身死道消的例子在先,朕又怎敢不讓神都是自己的神都?”
觀主說道:“隻是在我看來,即便當年玄都是他的玄都,結局依舊不會改變。”
殿前一片嘩然。
直至這時候,人們才反應過來話裡的那個他是道主。
舉世皆知,史書上對玄都一戰中的細節都是一筆帶過,不願給予任何多餘筆墨。
難道今天要把這個謎團揭穿了嗎?!
自入宮後始終低頭的人間驕陽,聽著風雪中的對話聲緩緩抬頭,眼神裡流露出明亮的光。
哪怕驕傲如他,仍舊對那場決戰的真相抱有極大的好奇。
道休回憶起那天的畫麵,輕輕地宣了一聲佛號,萬般感慨。
長樂庵主微仰起頭,如頑石般的沉寂眼眸綻放出生命的微暖光芒,就像是鮮花盛開。
……
……
神都外,孤崖上。
顧濯神情漠然,用兩根手指夾住酒壺,用烈酒入唇。
王祭看著他的側臉,眼神裡漸漸流露出擔憂。
顧濯放下酒,忽然問道:“你好奇嗎?”
王祭笑了起來,說道:“隻要你願意說。”
顧濯說道:“我不覺得那是什麼有趣的事情。”
……
……
“那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觀主站在未央宮前,視線越過數百丈的距離,與白皇帝對視說道:“為什麼有趣?因為那很有可能是修行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
皇帝陛下說道:“如果朕沒記錯,當年的你不曾參與那一戰,何以在此刻如身臨其境?”
觀主神色不變,似是聽不出其中的嘲諷意味,淡然說道:“正是因為不曾親身一戰,方能做到旁觀者清,得見真實。”
皇帝陛下微笑說道:“比如?”
觀主抬起頭,望向為血光所染紅的天穹,神思幽幽說道:“比如當年玄都一戰,道主不是死在長公主的鐵槍之下,而是死於天道誅殺。”
話音落下,殿前廣場一片死寂。
長時間的安靜。
皇帝陛下的聲音再次響起。
“然後呢?”
觀主的嘴角緩緩翹起,流露出一抹複雜的笑容,唏噓說道:“然後,這也是陛下您所麵臨的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