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羽化者,無不成就道場。
道場本質上就是修行者對自身所修之道的總結與歸納及執著,如果說神通是此三者凝聚而成的最初雛形,那麼道場就是最終演化煉就的事物,是曆經數十萬次道心自我拷問仍舊堅定不改後,在真實世界中為自己劃分出來的一塊完全屬於自我的淨土。
根據修行史以及各家宗門的記載與經驗,想要戰勝一位身在道場的世俗至強者,唯有讓羽化中人以超脫凡俗的境界直接進行碾壓,又或者是讓另外一位煉就道場的強者站出來,以自身道場進行最直接的抗衡,除此之外彆無他法。
青霄月與劍道南宗正在分出的不是勝負,而是生死。
裴今歌和人間驕陽這一戰分的既是勝負,亦是生死。
這就是區彆所在。
刀光如瀑而落,卻成飛雪為朝陽所儘數融化。
熾烈的金黃陽光灑落屍山血海,猩紅霧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正在消散,奔湧激流的鮮血長河漸有沸騰的跡象,無數氣泡不斷冒起破碎。
裴今歌立於屍山最高處,靜靜看著這一幕畫麵,神色不變。
這不過是趙啟的道場。
人間驕陽站在萬丈陽光中。
以他為中心,光明如潮水般向四麵八方蔓延,蘊藏在其中的光明越發熾熱,變得越來越難以直視,淹沒絞殺那些屍骸留下的氣息。
在這無數光線所編織出來的熾白疆域裡,容不下第二種顏色。
無論鮮血,還是黑暗。
人間驕陽抬起頭,望向高懸在另外半邊天空的那輪血月,看著站在月下的那位女子,說道:“長公主殿下死後,你是我唯一想戰勝的對手。”
裴今歌平靜直視無限光明,淡然說道:“謝謝。”
人間驕陽說道:“你是我停留在羽化之下的唯一原因。”
裴今歌說道:“我無所謂你在此刻突破。”
人間驕陽說道:“如果你能破境。”
裴今歌說道:“稍後當你在死前回首往事的時候,希望你仍舊能衷心喜歡當下的決定,而非心生無趣無聊的悔恨之意。”
人間驕陽說道:“像我這樣的人,與後悔這兩個字著實沒有關係。”
裴今歌說道:“但我卻是有些遺憾的。”
人間驕陽問道:“何以生憾?”
裴今歌說道:“像你這樣的磨刀石,這世上很難再有第二塊了。”
“我很喜歡你這種驕傲。”
人間驕陽沉默片刻後,慢慢地笑了起來,看著她說道:“來殺死我。”
裴今歌平靜握刀。
人間驕陽最後說道:“或者被我殺死。”
話音落時,數千道熾烈的陽光凝聚成為長槍,破空刺向那片屍山血海!
裴今歌的選擇很簡單。
如墨青絲飄起,與她的暗紅裙袂。
下一刻,天地間生出一道流光。
無限殘影隨著這道流光,出現在屍山血海與光明的疆域中,與數千熾熱長槍擦肩而過,直至人間驕陽身前。
所有的殘影都是裴今歌。
以及她手中的刀。
刀落。
無限殘影歸一。
轟!
恐怖的氣浪裹挾著人間驕陽的身軀,倒飛出去,如海般的光海波瀾萬丈,不複平靜。
裴今歌麵色微白。
在她身後,陽光凝作的長槍已然轟落,道場凝就的屍山血海正在不斷崩塌。
隻是瞬間,她的神魂便已負上不輕的傷勢。
她望向未在這一刀下死去的人間驕陽,沒有說話,手腕微動。
刀鋒之上的鮮血無聲淌落。
於熾白光明中格外刺眼。
……
……
未央宮中。
皇帝陛下半閉著眼,未看人間。
那些廝殺聲似乎也因此而變得遙遠,讓此間顯得越發寧靜,甚至美好。
林挽衣身在其中,神情卻是茫然。
她不是白皇帝,她始終在看那些飛濺的鮮血,於是她看到曾經熟悉的麵孔正在死去,死得沒有任何的聲息,就像是荒廢道路旁的雜亂野草。
那是一種極為強烈的渺小感覺。
她安靜片刻,聲音微沙說道:“接下來會是怎樣的?”
皇帝陛下沒有說話。
不是因為他正在以一己之力壓製兩位羽化的意誌,亦不是他必須時時刻刻提防道休,而是他已不習慣以當下敲定未來。
就像百年前的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日的他將會走上這樣一條路。
皇後娘娘的聲音淡淡響起。
“遠還沒到塵埃落定的時候,誰又知道接下來會怎樣呢?”
林挽衣微微一怔,心想原來什麼都還沒決定嗎?
皇後娘娘似笑非笑說道:“朝天劍闕和挽劍池與易水並列為劍道三宗,如今雖無羽化坐鎮,不代表他們就真的僅止於此。”
“在那輪驕陽和南宗與今歌青霄月正式動手的現在,從客觀意義上進行判斷,神都很難再有能攔下他們的人。”
話雖如此,她的語氣始終淡然:“一個人攔不下,那就隻能往裡頭填上更多的人才能留下他們的腳步,而在羽化之下的人數方麵諸宗與世家無疑是占據著優勢。”
林挽衣聽著話裡的漫不經心,沉默不語。
這種無所謂的淡定從容,最終隻能說明一個事實,當下的局勢從未脫離過大秦的掌控。
想著身陷今天廝殺當中的某些麵孔,與她有著相同的傳承,想著這些其實不算陌生的同門即將死去,再也沒有相遇閒談的可能……最終再想到此刻站在未央宮中的自己,她的心中很難不生出一種惘然的恍惚感覺。
然後她劍心複歸寧靜,輕聲說道:“我想好了。”
“嗯?”
皇後娘娘望向她。
林挽衣轉過身,往離開的方向走去,說道:“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皇後娘娘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因為天真。
林挽衣猜到她的唇角應在此刻嘲弄翹起,沒有回頭,認真說道:“或許這在你眼裡看來是愚蠢的,但是,人間或許會因為這種愚蠢而美好些許,那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聽到這句話,皇帝陛下不知道想起了些什麼,眼神裡流露出些許感慨。
這何嘗不是那年的他心中所想?
半晌過後,他說道:“去吧。”
伴隨著聲音的落下,有氣息飄落少女劍鋒之上,蘊藏其中。
林挽衣停下腳步,說道:“謝謝。”
她知道,皇帝陛下留下的這道氣息不會在關鍵時候保護她,隻是在某些重要的時刻讓她擁有決定自己生死的機會。
這已經是莫大的仁慈。
皇帝陛下沒有說話。
林挽衣走出未央宮中。
風雪未歇,卻有陽光明媚,景色澄靜寧柔而美。
若是忘掉正在不斷死去的人們,此情此景,理應入畫。
又或許這才是最好的風景?
想著這些事情,林挽衣收回望向天穹的目光。
她從皇宮側門離開,路上遇到過人,但每個看清她是誰的人都選擇沉默,視若無睹。
走出宮門,於今晨前來觀禮大朝議的民眾仍未全部離開,還有許多人站在護城河前凝望著皇城,無所謂自身生死地想要知道其中發生的一切真相。
熾烈陽光的映照下,護城河凝結的冰麵正在融化,片片雪花消散在蒼白中,就像水溶於水。
林挽衣無心賞景,身借飛劍憑空橫掠而過,不等引來多餘目光的注視,沒入街巷當中,轉眼消失無蹤。
就在她與冬風一並穿行在神都的街巷中,快要接近林家府邸的時候,手中緊握著的佩劍忽而迎來極其劇烈的顫抖,讓她被迫停了下來。
有劍鳴聲自極遠的天穹而來。
就像是一聲敕令。
數千劍依循著最初的劍鳴聲,升至神都的高空中,仿佛風滾草般的雲層之下。
這些飛劍或是沾染鮮血,或是有所殘缺,或是鋒芒黯淡……很顯然都是來自於神都城中,來自前一刻或許還在廝殺的劍修手中。
在陽光映照下的它們就像是一群殘兵,遮不住天空,攔不下朝陽。
畫麵看上去甚至有些淒涼。
直到下一刻。
再有劍鳴聲響起。
不是一道,而是無數道。
如驟雨那般。
與劍鳴聲一並到來的是數十,數百,數千,數萬,數十乃至上百萬把飛劍!
無數劍鋒破雲而出,速度或快或慢,帶著或長或短的雲絲絮流,自天而落,直斬神都大陣!
飛劍上承天光,明亮難以直視,落在地上的人們眼中就像是無數顆流星。
這或許是人世間最為壯闊與奢侈的一場流星雨。
劍如雨落,與神都大陣正麵相遇,如星隕般燃燒起火,就此燃燒殆儘。
無數飛劍就此淪為灰燼。
唯有極少數劍鋒,在這個過程中越發明亮,綻放出光彩。
神都大陣所化的清澈湛藍天空,仿佛細雨中池塘,漸有漣漪生出,不再平靜,漸急,漸繁,仿佛下一刻某種事物就要迎來自身的瓦解。
……
……
林挽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朝天劍闕與挽劍池的兩位掌門,今天都不曾現身於神都。
不少人對此頗有意見,然而禪宗二位及觀主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於是沒人有資格表達自己的意見。
直到這時候,那些僥幸活下來的人才明白三位羽化境界的絕世強者為何沉默。
……
……
那片孤崖上。
顧濯說道:“很漂亮。”
王祭微仰起頭,看著這一幕壯麗至極的畫麵,眼神淡漠。
易水求的是身前三尺劍,對此自然冷淡。
他說道:“看來周青魚早已做了決定。”
周青魚便是林挽衣的師父。
以及朝天劍闕的掌門。
顧濯想了想,說道:“這是唯一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