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後悔。”
“嗯?”
顧濯望向王祭。
王祭認真說道:“百年前玄都一戰,我真該去親眼看看的。”
顧濯沉默片刻後,轉而說道:“我大概知道白皇帝走在怎樣一條路上了。”
王祭神情變得極為凝重,問道:“怎樣的路?”
顧濯的聲音很是複雜:“天上的歸天上。”
王祭怔住了。
顧濯說道:“你應該明白了。”
王祭聽懂了,故而才會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濯忽然笑了。
王祭看著他,眼神是不解。
顧濯感慨萬千,說道:“真是南轅北轍的兩條路啊。”
……
……
懸於天穹的緣滅鏡布滿裂紋,人間之佛的虛影不再明亮,在風中無力地搖曳著,也許下一刻就會迎來最後的幻滅破碎。
佛國再一次成為與人間最為遙遠的事物,取而代之的不是滿天風雪。
雪在落下的途中,為最後的陽光所燒毀融化,成雨。
雨水並不淒冷,是溫暖的。
就像人的血。
未央宮前。
庵主手中的念珠已然碎裂,十餘道鮮血從她的身上各處湧出,徹底染紅僧袍,氣息孱弱至極。
今天的她已經把自己能做的做到極致,接下來再也沒有出手的可能。
她用衣袖抹了抹帶血的臉頰,發現怎麼也不可能擦乾淨,聲音沙啞說道:“我先走了。”
說完這句話,庵主不等答複便已邁步離開,步履蹣跚。
在離開前,她似是無意地看了一眼觀主,但什麼都沒說。
觀主神情平靜,仿佛不覺。
廣場上一片死寂。
直至雨落此間。
道休伸出手,感受著溫熱的雨水,眼神寧靜如往常。
人間各地寺廟發生的事情,無數僧人的死去與生者的慟哭,似乎不是一件值得他去悲傷的事情,又或許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注定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皇帝陛下很累了。
哪怕他境界再如何高妙,事前有再怎麼多的準備,想要做成這件事依舊要付出極其沉重的代價,而這體現出來的就是疲憊。
雨水在他的臉上流淌滑落,帶來的是掩之不住的疲倦。
於是他坐了下來,在台階上。
道休盤膝而坐。
隔著不再遙遠的距離,石階上下,兩人平靜對望。
很有意思的是觀主依舊站著。
皇帝陛下看著道休,說道:“談談這個世界吧。”
道休說道:“是該談談。”
不管怎麼聽,兩人的話都很莫名其妙。
是的,按照世俗的道理來判斷,在戰爭引起雙方都已無法承受的沉重傷亡時,關於和平的談判出現是十分合理的一件事情。
然而無論皇帝陛下還是道休,都不該是這樣的人。
皇帝陛下說道:“朕一直相信天道的存在。”
聽著這話,道休回憶起當年舊事,說道:“很難不信。”
皇帝陛下看著他說道:“或許天道無親,視眾生如無物,但朕終究不喜。”
道休說道:“誰又會喜歡呢?”
皇帝陛下說道:“正是不喜,故而修行才會是一個逆水行舟的過程,窮儘一生所能地往高處去走。”
道休說道:“以道場在人世間劃出自己的世界,這依舊不夠,所以我們還要去羽化,讓自己不斷超脫凡俗,直至登仙。”
皇帝陛下平靜說道:“千萬年來,無數人走在這條路上,前赴後繼不絕。”
道休沉默了會兒,說道:“史書上的太過久遠,你我曾經見過他的道,那或許是一條可以通往終點的路。”
皇帝陛下說道:“但那隻不過是一個人的路。”
道休說道:“修行從來都是一人事。”
皇帝陛下仰起頭,望向仍在下雨的天空,說道:“修行者為人間帶來的變化從來不是一人事。”
道休懂了。
“天意為何物?”
皇帝陛下的聲音越發淡漠:“在君主的眼中其實很簡單,從來都不複雜,是地震和洪水,是颶風和天火,是綿延不絕的暴雨和大雪,是凍殺無數人的寒冷……所有的這些肉眼可見的災禍。”
道休還是沒有說話。
這些話本就不需要他來回應,隻是一次自身理念的平靜闡述。
為什麼要說?
因為理念不是生死,需要被留在人世間,為後來者知曉。
這就是先行的意義所在。
皇帝陛下收回望向穹蒼的目光。
他再次看著道休,微笑說道:“朕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從來都不複雜,便是讓天上歸天上。”
道休沉默。
“人間的……”
皇帝對這個世界說道:“歸朕。”
……
……
整個人間都聽到了白皇帝的聲音。
他的話是那麼的簡潔,是那麼的簡單,找不出任何被曲解的可能,卻又是那般的讓人無法理解,因為沒有人能想到這該怎麼做到。
在未央宮前的談話當中,觀主在麵對白皇帝的數次關於天道的詢問,給出的回答始終是天道無言。
天道本就是縹緲無跡的存在,它不會因為你衷心相信它的存在,就心生憐憫地出現在你的身前安撫你又再賜予長生。
那是活在故事裡的仙人才會做的事情。
天道就像是生死,無聲無息地活在你的世界裡,你真實地知道它的存在,不惜一切代價地想要與它在床褥上輾轉反側纏綿千萬遍,但那隻不過是你的虛無幻想,醒來是唯有空蕩蕩的被褥,留不住,挽不回。
這是你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事情。
就像那個讓你鐘情致死的姑娘,無論你變得再怎麼好,再如何英俊瀟灑多金才高八鬥還要更多,她依舊可以偏偏不喜歡你,而這不需要任何一丁點兒的道理。
如何才能讓這天道與你言?
千萬年來,無數人在這道路上折戟沉沙。
就連道主也未能成功。
陛下您又要怎麼做到呢?
下一刻,很多人忽然想起觀主不久前說過的話。
——天意將會以某種方式出現在陛下您的身前。
……
……
“沒有什麼存在的事物是真正虛無的,所謂無言,無非輕蔑。”
“既然無言,那就不該理會世間事。”
“人間不再該有天災,四時雨順,節氣分明,為朕之萬民所享。”
“每個人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必流離失所,有己所喜。”
“這就是朕的人間。”
……
……
皇帝陛下以平靜的語氣說完這話,聽不出半點波瀾,無比從容,強大至極。
道休安靜片刻後,問道:“那陛下您又將如何?”
皇帝陛下說道:“勸爾一杯酒。”
道休歎息說道:“世上何有萬歲之天子耶。”
皇帝陛下說道:“正因無,更要有。”
這是何等霸氣的一句話?
天地無聲。
道休說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皇帝陛下看著他,說道:“這世上最為正確的選擇永遠都是由一個人獨自做出,絕非從眾而得。”
道休再次沉默,說道:“萬世之聖君,未免荒唐。”
皇帝陛下說道:“荒唐之說,無非前無古人。”
道休說道:“陛下您對自己有著無限的信心。”
這場談話開始以來,皇帝陛下第一次陷入沉默,沒有立刻給出回答。
但這並非猶豫,又或者不自信。
而是這句話對他很重要。
“朕為此苦思冥想四十餘年,單以自信二字形容,未免過於狹隘。”
皇帝陛下認真說道:“此事與自信無關,隻與這是開萬世之太平的唯一選擇有關。”
說完這句話,他從台階上站了起來。
帝袍為雨水所微濕,鬢間華發正在隨風而飄。
這時他的氣息已經大不如前,與最初的巔峰相比起來,相差明顯。
這時他的氣勢卻是前所未有的強大,古來今往無人能及。
縱是當年端坐玄都之上的道主,亦然不如。
因為他正在做的是前所未有之事。
……
……
孤崖上。
王祭問道:“何以萬世?”
在問這句話的時候,他心中已有答案,隻是不敢確定。
顧濯看著神都,仿佛親眼看到那位正在攀上此生最高處的君主,輕聲說道:“以眾生係一人之命,長生萬世又有何難?”
王祭的眼神變得無比複雜,沉默片刻後,喃喃自語問道:“萬世之君主……那會是怎樣的一個人間?”
言語間,他無意識地握住手中劍,五指慢慢用力。
顧濯看得很清楚。
……
……
神都一片寂靜。
未央宮前更是如此。
雨水將要落儘。
道休抬起手,擦了擦臉,平靜說道:“這些話很有意思,但陛下您應該清楚明白,您要做成這件事情的前提是什麼。”
皇帝陛下沒有說話。
道休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首先,陛下您要把所有敢站出來反對您的人殺死,要讓這人間噤若寒蟬般無聲,唯有如此才有萬世可言。”
皇帝陛下平靜說道:“朕不是已經在這樣做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