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休望向他問道:“陛下此言無懼失道?”
皇帝陛下說道:“為求所謂得道,行遮掩事,才是真正的失道之舉。”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足以讓所有人信服。
就像他接下來闡述的那個無可否認的事實。
“自朕收拾破碎山河至今,人間太平已然至今,此事無可否認,便如夏祭為天下宗門所不喜的根本原因,從來都不是宗門因此而遭受衰弱,因為絕大多數宗門要比當年來得更強,然而每個宗門都希望在每一屆的夏祭中贏得更多的好處,定下的目標永遠都要比上一次來得更為貪婪,因為人心永遠向上。”
“沒有什麼事物能夠永遠地增長下去,太陽升至中天後就是西垂落山,滄海總要有一天乾涸成為桑田,世間一切都存在一個儘頭。”
“夏祭製度運行至百年後的今天,注定無法滿足諸宗與世家日益增長的胃口,這是朕在夏祭出現的第一天便有所預料的事情。”
“在宗門與世家為夏祭不滿,認定大秦鯨吞天下百年之時,你們又何曾在意過大秦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放緩自己的腳步,讓出你們所希望得到的那一份?”
“這固然可以解釋成為緩兵之計,但無論這是否謀算中的一部分,依舊可以證明你們的貪婪是無止境的。”
“朕不會因此而對這個世界感到失望,因為人心從來如此,千萬年來未曾變,朕也不會狂妄到試圖讓人心隨朕所意,朕所求是規矩。”
“天下依律而行。”
這是白皇帝第一次對夏祭之事做出明確的回應。
整個人間,上至朱紫公卿與平民百姓都清楚聽到,因為這本就是他與這個世界的談話,與天下人的談判。
在這之前,或許他已在過往四十年景海畔的每一個日夜裡,與自己進行過無數次的談判,讓自己最終做出今天的決定。
道休替世人問道:“你如何確定你的規矩是正確的?”
皇帝陛下說道:“這是你今天問的最無趣的一個問題,與觀主說的那些無聊言語在同一個層次。”
道休無言以對。
“朕所定下的規矩當然是正確的。”
皇帝陛下的聲音平靜而驕傲:“因為朕已經花了一百年的時間來證明這件事。”
道休沉默。
觀主沉默。
滿座神都沉默。
天地間一片安靜。
誰也無法做到反駁這句話,因為這就是已經發生的事實。
不是一年,不是十年,而是百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個百年?
用一百年的時間來證明自己能做到一件事,這到底需要多大的毅力與決心?
還有什麼比這更加有力的說服呢?
……
……
該說的話都已說儘,道理都已真實地橫亙在天地之間,為世人所目睹。
很多人仿佛看到一個盛世即將到來,甚至是真實地出現在眼前,而此刻的他們或許隻需要什麼都不做,那就足夠了。
而比這更多的人正在回憶起這百年間發生的一切,然而回憶到儘頭那一刻,人們依舊無法不承認這是千年未有之盛世,於是沉默。
直到觀主的聲音緩緩響起,提醒世人這其中存在一個不可忽略的問題。
“陛下。”
他認真問道:“您先前曾說過,這世間沒有永遠不變的事物,人心思變,而您所求的是萬世,又憑什麼確定自己能讓這百年間的正確由始至終,又如何確定您不會心生厭惡而忘記今日所言?”
“是的。”
皇帝陛下同樣認真,說道:“這是未來的事情,未來永遠不可知,但不正是因為這種未知的真實存在,才讓朕所求之事具有莫大的意義和樂趣嗎?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流水不腐?”
那雨終於停了。
陽光再次重臨大地。
神都一片金黃。
皇帝陛下站在未央宮前的台階上,靜靜地看著這個即將屬於他的世界,最後說道:“你們不必再抱有任何的奢念與幻想,想要阻止朕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殺了朕。”
……
……
江水不斷拍打著崖石,帶來轟隆不斷的聲音,震耳欲聾至驚心動魄。
老舊的輪椅正在顫抖著,就像王祭手中的那壺酒,偶有酒水從中飛濺而出。
這是很不應該發生的事情,因為易水求的是身前三尺劍。
“你是怎麼想的?”
王祭的聲音有些微沙。
顧濯說道:“我今天的想法由始至終隻有一個,在最初那一刻就告訴你了。”
王祭搖了搖頭,看著他說道:“這是你在今天的選擇,不是你的想法。”
顧濯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不相信。”
聽到這句話,王祭沒有任何的意外,隻覺得果然如此。
顧濯與他對視,直接問道:“你有決定了?”
王祭說道:“我隻是不感興趣。”
顧濯輕聲說道:“這已經足以成為決定的理由。”
“好像……是的。”
王祭想著很多年前經曆過的那些,忽然問道:“人生總是如此艱難嗎……又或者隻有當你背負著沉重責任的時候?”
顧濯望向神都某處,仿佛看到與自己相識的那些年輕人,認真說道:“總是如此。”
話音落時,崖下浪花忽而靜了。
這種平靜不是事情的了卻,而是暴風雨到來前的寂靜,天地正在為即將發生的那場戰鬥而感到壓抑。
“庵主已經離開,今天不可能再出手,緣滅鏡瀕臨破碎,最多再用一次,道休的勝算渺然。”
“白皇帝循緣滅鏡留下的蹤跡,借山河盤錨定人間各處,再以天道印滅佛……像這種事情提前準備再久也好,對自身的消耗依舊沉重到極點,他現在的情況比道休來得糟糕。”
“但他的氣勢正值巔峰,足以彌補這其中的差距,甚至猶有勝之。”
“問題在於,他的對手不隻有道休一人。”
“至少還有觀主。”
顧濯始終沉默。
這些話儘數出自於王祭的口中,是他麵無表情以沙啞聲音道出的當下事實。
言語間,他的拇指正在不斷摩擦劍鞘,且慢的鋒芒仿佛下一刻就要在神都綻放。
就在這個時候,顧濯的聲音響起。
“如果你要立刻做出決定,那我的建議是等待。”
王祭收回望向未央宮的目光,安靜片刻後,道了聲好,什麼都沒有問。
顧濯總不會害他的。
理應如此。
……
……
未央宮前,天光再變。
為雨雪所濕漉的地麵突然升起淡渺白霧,那是殘存的水汽正在被極速蒸發後留下的痕跡。
道休身在恰好沒過腳踝的霧中,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他的神色不見悲憫與平靜,更無嗔怒與莊嚴,隻是空蕩。
他的雙手已然合十,十指未結法印,卻有浩瀚禪意生。
下一刻,他開始向皇帝陛下邁步走去。
每當他往前一步,滿地水霧仿佛也在隨之而動。
立於石階上的皇帝陛下神情微凝。
轟轟轟!
天地間忽然生出雷鳴般的巨響。
身在神都的人們,不分修行者還是尋常百姓,都在這一刻生出天旋地轉的感覺,痛苦地捂起自己的耳朵,下意識地往牆壁望去,隻見一切分明都是如常,找不出半點搖晃的跡象。
唯有那些境界真正高深且見識極廣的強者,才知道這是道休大師施展神通帶來的恐怖動靜。
——掌天法地。
皇帝陛下看得再是清楚不過。
道休此刻每往前走上一步,氣息都會強大上一分。
數之不儘的天地元氣,為掌天法地所聚攏彙集入他的佛軀當中,天地便也在隨著他的腳步而行走。
這是最為純粹的那種強大。
唯一的問題是,道休不得不被這種強大所拖累腳步,每一步都走得越來越緩慢。
哪怕此刻站在他麵前的人是王祭,羽化之中走得最慢的那個人,都有充足的時間推動自己的輪椅離開,不必停留在原地迎接這恐怖至極的一擊。
但,皇帝陛下卻不能退。
當他對世人說出那些話後,他就注定一步不能退,哪怕是以退為進。
無論他這一步退的有多麼微小,世人依舊看在眼中,然後止不住地生出疑慮,所以他不能退。
皇帝陛下本也沒想過退。
當道休即將踏上台階的那一刻,他動了。
是進。
近乎無窮數量的天地元氣因為道休神通彙聚於此,世界看似舊世界,沒有任何的變化,實則已有極大的不同,目之所及的每一個角落都溢滿著看不見的水。
當皇帝陛下前進之時,天地給予的反應再是明顯不過。
啪的一聲輕響。
皇帝陛下的身影陡然消失。
道休唇角微揚。
觀主的眼瞳驟然縮小,望向前方。
皇帝陛下出現在觀主的身前。
下一刻,他並攏雙指,似是隨意落下。
指鋒平靜從容而無可阻擋地劃破身前的空間,裂縫中流淌出來的是極為絢麗的漆黑,令人心悸。
這一指看似劍鋒,實則不然,而是印璽。
落在聖旨上的印璽。
可定生死。
所有這一切發生在轉念間,連呼吸都來不及的時間裡,思考已經成為一件奢侈的事情。